紅山魂（15）連載小說

宦民

美篇昵稱：宦民美篇號：5879152圖片：宦民提供 第五章山窩里的三兄妹 第二節(jié) 李娜 夕陽沉得更低了，山坳里提前漫上了青灰色的暮靄。 李娜瘦小的身影藏在路旁一棵老樟樹投下的濃重陰影里，眼睛卻亮得灼人，死死盯著那條蜿蜒伸向群山的出山口。 風(fēng)穿過埡口，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吹得她額前的碎發(fā)不斷飄起，她也顧不上去捋。 她已經(jīng)在這里等了很久，久到腿都有些發(fā)麻，心里那點起初的期待，漸漸被越來越濃的擔(dān)憂和害怕替代。哥哥從來沒有這么晚回來過。 就在她眼睛望得發(fā)酸，幾乎要掉下淚來的時候，山埡口那個灰撲撲的輪廓里，忽然出現(xiàn)了一個移動的小黑點。 她的心猛地一跳，屏住了呼吸。 那黑點沿著山路向下移動，由小變大，逐漸清晰起來。先是一個模糊的、蹣跚的人影輪廓，然后，旁邊似乎還有一個更高大些的、敦實的影子緊緊貼著。 是哥哥！還有黑子！ “哥……！” 積蓄了許久的情緒瞬間沖破喉嚨，帶著哭腔的呼喊尖利地劃破了山坳的寂靜。 李娜再也顧不上躲藏，像一只輕盈的小鹿，從樹蔭下猛地躥出，揮舞著細(xì)瘦的手臂，朝著那越來越清晰的身影飛奔而去。 “哥……！” 李娜揮舞著小手臂，幾乎是撲過去的。 然而，率先像一陣黑色旋風(fēng)般卷到她身邊的，卻是黑子。 它像一道快如閃電的黑色影子，瞬間漂移般出現(xiàn)在她面前，巨大的身軀帶起一陣風(fēng)，沖得她額前的碎發(fā)都飛了起來。 這龐大的家伙見到熟悉又親切的小女主人，立刻搖頭擺尾地圍著她直轉(zhuǎn)圈，濕漉漉的鼻子直往她懷里上湊，喉嚨里發(fā)出歡快的嗚嗚聲。 “哎呀！你這壞東西！” 李娜嚇得往后一跳，她對黑子從來都是又怕又煩，此刻見它搶先跑來，更是沒好氣。 李娜不喜歡黑子，甚至有些怕它。她覺得它太大、太兇，眼神太野，身上總有股洗不干凈的山林腥氣，遠(yuǎn)不如鄰居家那只小黃狗可愛。 此刻這毛茸茸、熱烘烘的巨物突然湊到跟前，更是讓她心煩。 黑子卻渾然不顧小女主人的嫌棄。 它正處于見到親人的喜悅之中。它圍著李娜繼續(xù)快速轉(zhuǎn)圈，爪子踩在碎石地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那條粗壯的尾巴搖得像個飛速旋轉(zhuǎn)的蒲扇，帶著呼呼的風(fēng)聲，好幾次都輕輕掃到了李娜的小腿。 “別轉(zhuǎn)啦！暈死了！” 李娜跺著腳，試圖避開這個討厭“黑色旋風(fēng)”。 黑子見她反應(yīng)，玩心更盛。它突然一個急停，前肢伏低，屁股高高撅起，尾巴興奮地僵直上翹，做出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邀請玩?！弊藙?，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地盯著李娜，嘴里發(fā)出短促、急切的“汪汪”聲。 仿佛在說： “來追我呀！來呀！” “誰要跟你玩！” 李娜別過臉，卻忍不住用眼角余光瞥它。 見邀請無效，黑子換了個策略。 它猛地向前一撲，動作卻刻意放得極慢，毛茸茸的大腦袋直往李娜懷里鉆，濕涼的鼻子要去嗅她的手，李娜連忙把手藏到背后，黑子卻不依不饒，用它寬闊的頭頂一下一下，輕輕拱著李娜的肚子和胸口，力道控制得剛好，不會撞疼她，卻足以讓她站立不穩(wěn)，咯咯笑著左右躲閃。 “走開，走開啦！口水！你的口水蹭到我衣服上了！” 李娜一邊躲，一邊氣惱地用手推拒著那顆熱情的大腦袋?？珊谧影堰@當(dāng)成了游戲的一部分，她推左邊，它就歪頭從右邊拱過來；她護住前面，它就用鼻子頂她的胳膊肘。一時間，小女孩清脆的嗔怪聲和巨犬歡快的哼哼聲交織在一起。 她蹙起細(xì)眉，下意識地抬腳，用力地踢了黑子一下，想把它趕遠(yuǎn)點。 黑子皮糙肉厚。 這一腳自然不痛不癢。 它反而像是被激發(fā)了玩性，后腿一蹬，整個前半身忽地立了起來！它本就體型碩大，這一立，陰影頓時將瘦小的李娜完全籠罩，兩顆琥珀色的眼珠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嘴里還哈著熱氣。 這突如其來的“巨變”把李娜嚇了一跳，她往后踉蹌半步，小臉漲紅，又羞又惱，跺著腳，朝后面喊道： “哥！你看黑子??！” 說著，氣惱地?fù)]動小手，又給了黑子厚實胸脯結(jié)實一拳，與其說是打，不如說是表達(dá)不滿的推搡。 終于，在又一次被拱得后退半步后，李娜“惱羞成怒”，又抬起小腳踢向黑子： “讓你鬧！走開！” 黑子靈巧地側(cè)身避開這毫無力道的“攻擊”，反而像是受到了鼓勵，玩興大發(fā)。 它后腿再次發(fā)力，龐大的身軀又立了起來，兩只前爪懸空，毛茸茸的胸膛幾乎貼到李娜臉上，吐著舌頭，哈著熱氣，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樣。 “黑子！” 李翔帶著責(zé)備的喝聲及時傳來。 聽到主人的聲音，黑子立刻像被按了開關(guān)一樣，“噗通”放下前肢，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好，只是尾巴還在殷勤地拍打地面，眼睛偷瞄著李娜。 仿佛在說：“看，我聽話吧？” “黑子，不許欺負(fù)我妹妹，小心我揍你。” 李翔加快腳步趕了上來，聲音帶著疲憊，卻有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李娜趁機躲到哥哥身后，拽著他的衣角，探出半個腦袋，對著黑子做了個鬼臉。 李翔輕輕拍了拍妹妹的肩，目光卻越過她，望向夕陽下，山坳深處的家，肩上的柴擔(dān)似乎又沉重了幾分，但心底某個冰冷的地方，卻被妹妹的等待和黑子的守護，悄悄焐熱了一小塊。 　　“哥，劉華、王玉坤、姚春生、許建、王志勇、王德洪他們早都到家了，你怎么才回來呀？” 李娜仰著小臉，急切又擔(dān)憂地問道，目光在哥哥汗水泥污交織的臉上和那副沉重的柴擔(dān)之間來回移動，最后落在他胳膊上，那里有幾道新鮮的、被荊棘劃出的紅痕。 李翔重重地喘了幾口氣，來不及回答妹妹的問題。 他先是小心翼翼地將那擔(dān)壓彎了扁擔(dān)的柴火卸在路邊稍平的地方，扁擔(dān)與肩膀分離時，他忍不住輕輕“嘶”了一聲，被磨破皮的肩頭火辣辣地疼。 他脫下那件已經(jīng)濕透、能擰出水來的小背心，胡亂地擦了擦臉上如同小溪般流淌的汗水、泥漬，還有方才殘余的淚痕。 緩過一口氣，光著膀子的他才轉(zhuǎn)身，從柴火擔(dān)子一側(cè)掛著的破舊帆布袋里，摸索著取出一個扁扁的、邊緣有些磕碰的鋁制飯盒。 “給?！?lt;/p> 他把飯盒遞給眼巴巴望著自己的妹妹。 他的聲音因為疲憊和脫水而干澀，卻努力放得柔和。 “這是我在回來路上，西山那邊向陽坡上采的，熟透了，可甜啦?！?lt;/p> “就留著給你?！?lt;/p> 李娜連忙接過鋁制飯盒， 迫不及待地打開。 蓋子掀開的瞬間，一股混合著山林清新氣息的、濃郁香甜的莓果味撲鼻而來。 只見飯盒里密密麻麻，擠滿了紅艷艷、亮晶晶的野草莓，每一顆都飽滿圓潤，像是濃縮了夕陽最精華的色彩，有些還帶著翠綠的蒂頭，上面沾著細(xì)小的水珠——顯然是哥哥小心擦拭過，又或許，是他用自己省下的水稍稍沖洗過。 “??！這么多！” 李娜的眼睛一下子亮得驚人，剛才對黑子的那點氣惱和對哥哥晚歸的擔(dān)憂，瞬間被這滿盒鮮紅的驚喜沖散了。 她忍不住伸出小指頭，輕輕戳了戳一顆最大最紅的草莓，指尖傳來涼潤柔軟的觸感。她小心翼翼地捏起一顆，沒有立刻放進自己嘴里，而是先遞到哥哥嘴邊： “哥，你先吃?！?lt;/p> 李翔搖搖頭，推開妹妹的手： “你吃，我路上嘗過了?！?lt;/p> “我不渴。你快嘗嘗甜不甜?！?lt;/p> 李娜這才將草莓放進嘴里，輕輕一抿，甘甜的汁液混合著獨特的野果香氣瞬間在舌尖爆開，幾乎驅(qū)散了所有的擔(dān)憂和驚嚇。 她滿足地瞇起眼睛， 小臉上綻放出純粹的笑容： “好甜！哥，真好吃！” 看著妹妹欣喜若狂的樣子，李翔滿是汗水泥污的臉上，也露出了今天第一個真正輕松的笑容。這笑容牽動了他干裂的嘴唇，有些刺痛，但心里是暖的。 李娜小心地蓋上飯盒，像是捧著什么稀世珍寶。喜悅過后，她又看向那擔(dān)沉重的柴火，再看看哥哥光裸的上身和通紅的肩頭，心疼的感覺又涌了上來。 她放下飯盒，走近那堆柴火，伸出小手抓住扁擔(dān)，弓起身子，憋紅了臉，試著想把它挑起來，替哥哥分擔(dān)一點。 “嘿……！” 她用盡全身力氣，柴火卻只是輕微晃動了一下，扁擔(dān)紋絲不動。那重量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她瘦小身板的承受范圍。 她松開手，喘著氣，眼里又泛起了心疼的水光。 她仰頭看著哥哥，聲音里帶著埋怨和不解： “干嘛砍這么多?。俊?lt;/p> “少砍點不行嗎？” “看你肩膀都……都破皮了！” 她指了指李翔肩頭那一片醒目的紅腫破潰。 看著哥哥紅腫破皮的肩膀和被沉重柴擔(dān)壓彎的脊梁，李娜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細(xì)細(xì)密密地疼。 她張了張嘴。 那句“少砍點” 在喉嚨里轉(zhuǎn)了一圈，最終還是咽了回去。她知道，說也無用。 “哥，你這是怎么了？全身都是泥？” 李娜的目光從哥哥的肩膀移到他沾滿泥漿的褲腿和解放鞋上。 這才突然發(fā)現(xiàn)哥哥從頭到腳都像是從泥潭里滾過一遭，她像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驚訝地問道。 小手也忍不住去拍他胳膊上的泥塊。 李翔身體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哦，” 他輕描淡寫地回答。 目光飄向遠(yuǎn)處漸暗的山巒。 “不小心摔了一跤，路滑。” 他絕口不提那場與死神的擦肩而過，不提那冰冷的蛇瞳和黑子如雷霆般的撞擊。他不能讓妹妹知道，更不敢讓父親知曉。父親若知道他遇上了劇毒的蝮蛇，以后恐怕再也不會允許他踏進深山半步。 可家里需要柴火，他必須去。 “摔得厲害不？疼嗎？” 李娜立刻緊張起來，也顧不得臟。 小手在他胳膊腿上來回摸著檢查，小臉上滿是關(guān)切。 “不疼，就滑了一下，蹭點泥?！? 李翔趕緊抓住妹妹的手，不讓她再摸下去，生怕她發(fā)現(xiàn)更多端倪。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松甚至帶著點興奮： “對了，我今天找到一個好地方！” 他眼睛亮了起來，那是屬于一個少年發(fā)現(xiàn)“寶藏”的光芒。 “翻過老鷹巖，再往北走一段，有個向陽的坡谷，那里長的全是耐燒的野樹！” “又直又粗，耐燒得很，是頂好的柴火！我明天還去那兒！” 盡管家的附近有成片的已經(jīng)成才樹林，但那是公社的公家樹木。 他必須去更遠(yuǎn)的深山，跑更遠(yuǎn)山路，去尋找那些可以砍伐的野樹。 他知道妹妹喜歡聽他講山里的“冒險”和“發(fā)現(xiàn)”，這能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 果然，李娜的注意力被吸引了： “真的？” “比上次找到野栗子樹那邊還好嗎？” “好多了！柴火多?！?lt;/p> “路……也不算特別遠(yuǎn)?！? 李翔含糊了一下。 但那是一個需要耗費他幾乎一上午體力才能抵達(dá)的距離。 “等哥多砍些，攢夠了，冬天咱們屋里就能一直暖暖的?！?lt;/p> “媽做針線活手也不會生凍瘡了?！?lt;/p> 聽到能讓媽媽暖和，李娜的眼睛也亮了一下，但很快又被心疼取代。 她看著哥哥稚嫩卻已顯風(fēng)霜的臉，忽然伸出小手，用還算干凈的袖口內(nèi)里，輕輕擦了擦哥哥額角又滲出的一滴汗和一道沒擦凈的泥痕。動作有些笨拙，卻異常溫柔。 “那……那你明天要小心點?！?lt;/p> “別再摔了?！? 她小聲叮囑，像個小大人。 “明天記得早點回來。我給你留著烤紅薯，最甜的那塊?！?lt;/p> 李翔心里一暖，那股因為高燒和疲憊而一直縈繞不散的寒意，似乎被妹妹這小小的舉動驅(qū)散了不少。 他點點頭。 用鼻音重重地“嗯”了一聲。 “走，回家去?！? 他怕妹妹再深究泥濘和晚歸的原因，忙岔開話題，深吸一口氣，將沉重的柴擔(dān)再次穩(wěn)穩(wěn)挑起。這一次，肩頭的刺痛似乎都減輕了些。 山坳里最后的天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李娜一手緊緊抱著那盒珍貴的野草莓，另一只手，悄悄地、緊緊地抓住了哥哥空著的那只手的幾根手指。李翔的手指粗糙，沾著泥土和草木汁液，卻溫暖有力。他沒有掙脫，反而輕輕回握了一下妹妹柔軟的小手。 黑子安靜地跟在他們身側(cè)，時而跑到前面探路，時而又回到李翔身邊，用身體輕輕蹭蹭他，仿佛在無聲地分擔(dān)著那份重量。兄妹倆不再說話，只是牽著手，踏著熟悉的、回家的碎石路。 李娜偶爾會仰起臉，借著最后的天光，偷偷看哥哥堅毅的側(cè)臉，然后把懷里的飯盒抱得更緊，那里裝著哥哥翻山越嶺帶回來的甜，也裝著她對哥哥全部的心疼和依賴。 山風(fēng)穿過竹林，聲音依舊，卻不再顯得凄清。因為有了彼此緊握的手，有了黑子忠誠的護衛(wèi)，這條浸透著汗水、隱藏著驚險、也承載著責(zé)任的歸家之路，在漸濃的夜色里，仿佛也亮起了一盞微小而溫暖的燈。那燈光，就在他們彼此依靠的心里。 　　李翔的家，安在一個叫做“石嘰頭”的山坳里。這山坳像是被巨人用粗糙的手掌，在連綿的群山中隨意摁出的一個窩。一條灰白色的砂石公路，沿著山勢從省城的方向伸過來，像一條疲憊的帶子，貼著石嘰頭的邊緣滑過，又蜿蜒著消失在山的那一邊。 公路旁，便是那靖安母親河的潦河。潦河兩條清亮的溪水在此處匯合，變得寬闊了些，卻依舊清澈見底，它們不疾不徐地繞著石嘰頭打了個彎，仿佛眷戀著這片土地，然后才攜著山影天光，潺潺地流向遠(yuǎn)方的雙溪鎮(zhèn)。 石嘰頭是真正被山懷抱著、被水滋養(yǎng)著的地方。四周的群山高峻，生長著少有人涉足的原始森林。那些樹木，杉木、毛竹、香樟、油茶樹、板栗樹、苦櫧……擠擠挨挨，層層疊疊，從山腳一直潑灑到山頂，又從這座山連綿到那座山，盡是望不透的、深深淺淺的綠，浩瀚得沒有盡頭。清晨常有乳白的霧氣從林間谷底升騰起來，將山巒的半腰輕輕束住，宛如仙境；到了傍晚，夕照給墨綠的林海鍍上金邊，又顯得莊嚴(yán)而沉默。 與這亙古的蒼茫山林相對的，是山坳里一片新起的人煙。那是幾十棟“干打壘”的房子，用木板夾住，填入黃泥、石灰和碎石夯實成墻，頂上鋪著油毛氈和黑瓦。這些方方正正的房子談不上美觀，甚至有些簡陋，卻整齊地排列著，星羅棋布般散落在較為平緩的坡地上。煙囪里冒出的炊煙，給這原始的山坳帶來了鮮活的生活氣息。住在這里的，都是從省城的洪都機械廠，響應(yīng)號召來到這靖安山區(qū)，支援地方工業(yè)建設(shè)的職工和家屬。他們像種子一樣，被撒播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努力地扎根、生長。 而在山坳更深處，一個背風(fēng)的緩坡上，還矗立著一座更古老的“地標(biāo)”，一座不知什么年代留下來的奶奶廟。廟宇早已荒廢多年，朱漆剝落，梁柱歪斜，瓦縫里長滿了荒草，在風(fēng)里顯得搖搖欲墜。 可就是這樣一座破敗的廟宇，如今卻成了七八戶實在找不到住處的人家臨時的“家”。他們將廟里稍能遮風(fēng)擋雨的空間用木板、篾席分隔開來，擠擠攘攘地住了進去。香火鼎盛的殿堂，如今回蕩著孩子的哭鬧、大人的咳嗽和鍋碗瓢盆的碰撞聲。 李翔一家，便是這廟中住戶之一。 他們一家五口人，父親李玉龍，母親劉英華，哥哥李翔，妹妹李娜，還有弟弟李堂。 全家只占據(jù)著奶奶廟二樓靠東頭的一間廂房。那房間原是廟里堆放雜物的，不過八九個平米，低矮、昏暗，墻壁是斑駁的、繪著模糊神像彩繪的泥墻，一面有小窗，窗外能望見一角青山和蜿蜒的公路。房間里緊巴巴地塞下兩張木板搭成的床，一張舊桌子和幾個板凳，再加上隨身攜帶來的雜物，便幾乎轉(zhuǎn)不開身。夜里，老鼠在腐朽的樓板夾層里窸窣奔跑，山風(fēng)從門窗的縫隙鉆進來，發(fā)出嗚嗚的輕響。 這就是李翔的家。它背靠著千年沉默的群山，面朝著象征外界的公路與河流，自身則安頓在一座神佛退位、人間煙火進駐的破敗廟宇角落里。狹小，困窘，卻也是風(fēng)雨飄搖中，他和家人所能擁有的、全部溫暖的所在。每一次他挑著沉重的柴擔(dān)，從險峻的深山回到這里，看到廟宇輪廓的那一刻，肩上和心頭的重量，仿佛才會真正地、輕輕地放下一些。 “家里有吃的嗎？” 柴火剛在廟堂角落的柴堆邊放下，扁擔(dān)還斜倚在褪色的神龕旁，李翔甚至來不及拍打身上的泥塵，就急急地問妹妹。 胃里像是有只手在攥著、掏著，火燒火燎地空。高燒耗去了他太多體力，加上一整天近乎水米未進，此刻他眼前都微微發(fā)花。 他腦子里不受控制地閃過父親每次出差帶回來的那些金黃油亮的桃酥，仿佛能聞到那股混合著豬油和芝麻的、奢侈的香甜。 要是現(xiàn)在能有一塊桃酥，那該多好??！ 不，哪怕是半塊…… 他咽了口并不存在的唾沫。 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 妹妹看向鋁鍋。 “只剩飯團了?！?lt;/p> 那是中午剩下的紅薯絲飯，此刻正冷硬地躺在鋁鍋里。 失望像一小股涼水，澆滅了李翔眼中那點因幻想而燃起的微光，但饑餓感隨即更兇猛地反撲上來。他幾步走到鋁鍋旁，也顧不得手臟，想直接從鋁鍋里抓起冷飯團。 黑子緊貼著他的小腿，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細(xì)微的嗚咽，濕熱的鼻息一陣陣噴在他沾滿泥漿的腳踝上。 它抬頭望著李翔，它也餓到極限了。 李翔蹲下身，看著黑子。 它琥珀色的瞳孔里映著燈光的跳動，也映著李翔小小的、臟污的倒影。就是這雙眼睛，在晌午里死死鎖定毒蛇。就是這個身軀，毫不猶豫地為他撞開了死神。 黑子肚皮癟癟地貼著肋骨，今天跟著他奔跑了更遠(yuǎn)的山路，經(jīng)歷了那場搏斗，比他更餓，消耗更大。 李翔用力揉了揉黑子毛茸茸的頭頂。然后，他將鋁鍋里那幾個僅有的、冰涼的飯團，一股腦兒全抓了出來。 李翔再次蹲下身子，拍拍黑子。 低聲心疼地說： “黑子，你今天……立大功了。” “餓壞了吧?！?lt;/p> 話音未落，他已將所有的飯團一股腦全都塞進了黑子急切張開的嘴里。 黑子來不及細(xì)嚼，幾乎是囫圇吞咽著，粗糙的飯粒摩擦著它的喉嚨，它吃得又快又急，尾巴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豐厚的獎賞而瘋狂擺動，拍打在泥地上發(fā)出噗噗的悶響。 李翔蹲在那里，看著黑子狼吞虎咽，自己的胃部傳來一陣更劇烈的、痙攣般的絞痛，喉嚨干得發(fā)緊。 但他心里卻奇異地安定了一小塊。他空著的手一直放在黑子溫?zé)崞鸱谋成稀?lt;/p> “哥！” 李娜看見了，立刻大聲叫起來。 帶著一點不滿。 “你又拿飯喂黑子！我告訴爸爸去！” 李翔帶著一種孩子氣的狡黠： “你告唄?！?lt;/p> “爸去上海出差了。 “山高皇帝遠(yuǎn)，管不著！” 李娜被哥哥堵得沒話說。 氣鼓鼓地抿緊了嘴唇，瞪了他一眼。 隨后又氣得踢了一腳正滿足地趴在李翔腳邊的黑子。 可看著哥哥沾滿泥污的疲憊臉蛋，她心里那點告狀的心思，不知不覺又化成了酸酸軟軟的心疼。 她轉(zhuǎn)過身，踮起腳，從桌上一個舊暖水瓶里，小心地倒出小半碗熱水，默默遞到哥哥手邊。 李翔接過碗，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干，熱水順著喉嚨滑下，暫時壓住了胃里的灼燒感。 他抹了把嘴，對著妹妹笑了笑，那笑容在滿臉污漬下，依然顯得干凈而溫暖。 隨后，李翔沖妹妹扮了一個鬼臉。 故意扯出個滑稽的表情，想驅(qū)散家里因食物匱乏而彌漫的沉重。 李娜抿抿嘴。 白了他一眼。 但那眼神里并沒有多少真正的責(zé)怪。 “你還有桃酥嗎？” 李翔湊近些，壓低聲音逗妹妹，仿佛在謀劃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行動，盡管他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 “你自己的呢？”李娜反問，小手插在舊罩衫的口袋里。 “早吃沒了?！?lt;/p> 李翔攤開空空的手掌，嘆了口氣，那模樣倒有幾分夸張的可憐。 李娜看著他，黑葡萄似的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似乎在權(quán)衡什么。 片刻，她像是下定了決心，小聲說： “我也沒有桃酥了……” “不過我還有一顆米老鼠奶糖，是上回爸從上海帶回來的。我去拿?！? 她從不小氣，尤其是對哥哥。 “真的？” 李翔眼睛一亮。 李娜點點頭，轉(zhuǎn)身跑到床鋪旁，踮起腳，小手在硬邦邦的枕頭底下摸索了一陣，掏出一把用紅色毛線系著的小鑰匙。鑰匙很小，黃銅的，在窗外射進來陽光映照下，閃著微弱的光。 “哈哈，” 李翔樂了，指著那鑰匙， “你的寶貝鑰匙就藏這兒??？” “哥！你壞！不許說！” 李娜急得跺腳，臉蛋微微發(fā)紅，像是被窺破了最要緊的秘密。 他們家實行的是父親定的“軍事化管理”。 買回來的零食按人頭平均分配，然后各自保管，旨在培養(yǎng)孩子們的獨立和計劃性。 李娜分到的那份，總是格外珍惜，計劃著吃很久。 她不再理會哥哥的調(diào)侃，拿著鑰匙走到屋里唯一那張舊桌子旁。桌子有個帶鎖的抽屜，是父親用舊木板釘?shù)?，雖然粗糙，卻是她和哥哥弟弟各自存放“私有財產(chǎn)”的圣地。 李娜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將鑰匙插進鎖孔，輕輕一轉(zhuǎn)，“咔噠”一聲輕響。 抽屜拉開了。里面東西不多，疊放著手絹、幾張彩色玻璃糖紙、一個用作業(yè)本紙仔細(xì)包好的蝴蝶結(jié)頭繩，還有，躺在最上面的，是一顆印著米老鼠圖案的漂亮糖紙包裹的奶糖。 在昏暗的光線下，那糖紙仿佛自帶光芒，散發(fā)著難以抗拒的誘惑。 李娜拿起那顆糖，沒有絲毫猶豫，轉(zhuǎn)身就遞到李翔面前： “哥，你吃，我不吃?！? 她催促著，眼神清澈真誠。 李翔接過糖，冰涼的糖紙觸感讓他指尖微微一顫。他將糖果湊到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氣。 “啊……真香！” 那是純粹的、濃郁的奶香和蔗糖的甜香，混合著遙遠(yuǎn)大上海的精致氣息，與他周身山林的土腥味和汗味格格不入，卻美好得讓人心頭發(fā)顫。 他閉上眼睛，仿佛要用這香味驅(qū)散一整天的疲憊與驚懼。 然后，他睜開眼，手指靈巧地、幾乎是虔誠地將糖紙按原樣包好，彎下腰，輕輕將糖果放回了妹妹的抽屜里。 “這顆糖是屬于你的，我不能吃。” 他直起身，聲音有些干澀，目光卻從那抽屜上艱難地移開，喉結(jié)不易察覺地滾動了一下。 他不是不想，是太想了，那甜味似乎已經(jīng)在他舌尖化開。 李娜看著哥哥一系列動作，又看看他明明渴望卻強自克制的小臉蛋，心里那點因為飯團而起的嗔怪早已煙消云散，只剩下一片酸軟的心疼。 她重新拿出那顆糖，不由分說地塞回李翔手里。 小手緊緊包住他的拳頭： “吃吧，哥。我給你吃的。真的?！?lt;/p> 她的手很小，很暖。 力氣卻不容拒絕。 李翔低頭看著被妹妹小手包住的拳頭，感受著糖紙堅硬的棱角硌著掌心。 “真吃？” 他問，聲音有點啞。 “真吃啊！” 李娜用力點頭，眼神無比肯定。 李翔沉默了幾秒，終于，像是妥協(xié)，又像是終于向饑餓和渴望投降： “好吧……那，下次我一定還你一顆?！? 他像是在做一個鄭重的承諾。 他剝開糖紙，誘人的乳白色糖果露了出來。他沒有整顆放進嘴里，而是湊到嘴邊，用牙齒小心地咬下一角，大約只有整顆糖的三分之一。 隨著“嘎巴”一聲輕響。 一股更加濃郁的奶甜味瞬間在空氣中彌漫開。 他將剩下的大半顆糖，連同糖紙，一起遞還給李娜，眼神堅持： “這塊大的給你?！?lt;/p> “不，你全吃了！” 李娜急了，往回推。 “不行！” 李翔的態(tài)度異常堅決，眉頭微微蹙起，那是他拿定主意時的表情。 見哥哥這樣，李娜知道拗不過他。她看著手里剩下的大半顆糖，舔了舔嘴唇，卻沒有立刻吃。 “那我留著下次吃?！? 她說著，想重新包起來。 “吃吧，現(xiàn)在就吃?！? 李翔拉住妹妹的手，語氣軟了下來。 帶著哄勸：“我聽媽媽說，爸這次是去上海出差，明后天應(yīng)該就能回來了。除了奶糖，說不定……爸還能買回來動物餅干呢，還有上海城隍廟的五香豆，聽說可香了，說不定……還有肉松！” 他描繪著這些只在傳聞和極少數(shù)情況下出現(xiàn)過的美味，眼睛里閃著光，既是安慰妹妹，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李娜被哥哥描繪的“盛宴”吸引了，尤其是“動物餅干”和“肉松”，那對她來說是比奶糖更稀罕的想象。 經(jīng)李翔這么一說，她終于抵擋不住誘惑，也或許是覺得這樣哥哥心里能好受些，她將剩下的大半顆奶糖放進了嘴里。 兄妹倆并肩站在昏暗的屋子里，誰也沒有說話，靜靜地含著各自的糖果。 李翔含著他那一小塊，舍不得用牙齒嚼碎，只用舌尖小心翼翼地頂著，讓它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在口腔里融化。那甜味一絲絲暈開，從舌尖蔓延到整個口腔，再順著喉嚨滑下，仿佛一路熨帖到了空空如也的胃里，驅(qū)散了寒冷、疲憊和驚悸殘留的陰影。他微微瞇起眼睛，臉上臟污的線條在這一刻都顯得柔和了許多。 李娜含著大半顆糖，腮幫子鼓鼓的，奶香味更濃。她偷偷側(cè)過臉看哥哥，看到他臉上那近乎虔誠的、享受的神情，自己心里也漲滿了甜意，比嘴里的糖更甜。 這一刻，奶糖的香甜不僅充盈了口腔，也暫時填滿了這間陋室，蓋過了屋里的霉味、舊木頭的潮氣，以及生活本身艱苦的滋味。 黑子趴在桌腳邊，似乎也感受到了這份靜謐的甜蜜，不再嗚咽，默默看著兄妹倆分享一顆糖的側(cè)影，昏黃的燈光在它眼中映出濕潤而欣喜的光。 　　天色在一人一犬一糖的靜謐中，不知不覺地暗沉下去。太陽漸漸從高處落下，夏季雨后的晚霞色彩斑斕，仿佛一瓶瓶各種顏色的顏料打翻潑灑在天上，把傍晚的天空渲染成一幅幅活的畫卷，堵住了太陽。 終于從西邊最高的那座山梁后滑落，收斂了它最后熾熱的光芒。然而，夏季雨后的黃昏，卻有著別樣的絢麗。 天際的云層被落日的余暉點燃，先是靠近山脊的一線鑲上了耀眼的金邊，隨即那光芒便如同打翻了的巨大調(diào)色盤，肆無忌憚地潑灑開來。橘紅、絳紫、瑰粉、靛藍(lán)……各種濃郁到近乎不真實的色彩在天空這塊巨大的畫布上交融、流淌、暈染。云朵被塑造成奇異的形狀，有的如燃燒的火焰，有的似奔騰的巨獸，有的又像鋪陳開來的、鑲著金絲的厚重織錦。這斑斕的晚霞如此盛大，如此囂張，仿佛無數(shù)瓶飽含生命力的顏料在空中碰撞、潑灑，將那漸漸隱沒的太陽也“堵”在了這濃墨重彩的畫卷之后，只留下漫天驚心動魄的瑰麗。 光線透過奶奶廟那扇小窗欞射進來，不再是白日的清亮，而是帶著霞光的暖色與彩暈，將屋里簡陋的家具和陳設(shè)都鍍上了一層流動的、不真實的光澤。 李翔嘴里最后一絲甜意早已化盡，胃里的空虛感重新變得清晰。 他走到窗邊，望著窗外那絢爛到有些詭異的天色，又看了看幾塊破磚搭起來的灶臺上毫無動靜的冷鍋。 他眉頭漸漸蹙了起來。 “咦，” 他轉(zhuǎn)過身，帶著疑惑。 “媽媽今天怎么還沒下班？” 往常這個時候，母親劉英華早已踩著下工的號聲回到廟里，開始張羅一家人的晚飯了，空氣里早該飄起哪怕是最簡單的菜蔬香氣。 正蹲在地上和黑子玩一塊破木頭的李娜聞言，抬起頭，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小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 “哦，我忘了！媽媽說，今天晚上車間要開會，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什么來著？” 她努力回憶著母親的叮囑。 “對了，說是要‘斗私批修’，很重要的會，不能請假。晚飯……晚飯讓我們自己解決?！?lt;/p> “斗私批修……” 李翔對這個詞并不陌生，工廠的大喇叭里、墻上的標(biāo)語上時常能看到聽到。 但此刻，這個詞帶來的具體感受，就是空蕩蕩的鋁鍋和需要自己動手的晚飯。 李翔“哦”了一聲，沒再說什么。 窗外，那幅活的畫卷還在天際緩緩變幻，色彩漸漸向深紫和墨藍(lán)過渡。奶奶廟里，十五瓦白熾燈被打開，昏黃的光暈勉強撐開一小片溫暖的角落，映照著少年沉默生火的身影、女孩繼續(xù)玩耍的側(cè)影，以及忠犬安靜的陪伴。 “那好吧，我來做飯。” 李翔有些不情愿地咕噥了一句，但也無可奈何。指望比自己小的的妹妹是不現(xiàn)實的。他舔了舔嘴唇，仿佛還在回味那顆奶糖最后一絲虛幻的甜意，然后認(rèn)命般地卷起了破爛的袖口。 別看李翔才十一歲，燒火做飯這項基本生存技能早已難不住他。生活的粗糲過早地磨去了他這方面的稚嫩。 “李娜。” 李翔一邊去抱柴火，一邊偏過頭，帶著討好的語氣。 “你想吃什么？” 他知道晚上注定只有紅薯絲飯和南瓜湯，心里有點愧疚，想用這種方式補償一下妹妹，哪怕只是口頭上的。 李娜正準(zhǔn)備用手里的破木頭想好好揍一頓欺負(fù)她的黑子，聞言立刻抬起頭，放下手中的木頭，眼睛在燈光的映照下亮晶晶的，幾乎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紅燒肉！” 聲音清脆，帶著孩子氣的理所當(dāng)然。 李翔一驚，手上的柴火散落一地。 “紅燒肉？” 每月憑票才能買到半斤豬肉，那是逢年過節(jié)或者極其特殊的日子才可能出現(xiàn)在餐桌上的奢侈品，平時家里連點肉末都無法見到。 他看著妹妹狡黠的眼神，立刻明白過來，這小丫頭是在故意為難他，拿他尋開心呢。 “刁難無效。” 李翔故意板起臉，模仿著大人宣布某種規(guī)則的口氣。 “此任務(wù)超出當(dāng)前能力范圍，不予批準(zhǔn)。重新說過一個實際的。” 李娜被哥哥的樣子逗得抿嘴一笑，眼睛彎成了月牙。 她裝模作樣地想了想，長長的睫毛忽閃著： “那……紅燒鯽魚，如何？” 這個提議聽起來似乎比紅燒肉“實際”一點，畢竟魚不需要肉票，而且紅燒鯽魚確實是他們家的“家常菜”，上桌的機會比別家高出不少。 這全賴父親李玉龍是個釣魚迷。只要不出差，每逢周末，父親就會背上那套簡易漁具，騎著那輛叮當(dāng)作響的“永久”牌自行車，跑幾十里山路，尋一處安靜的河灣，一蹲就是一天，傍晚回家時，魚簍里很少空著。 “爸爸不在家，家里哪來的魚呢？你又不會釣魚啊?！? 李翔沒好氣地回了一句，感覺妹妹又在惡作劇。他現(xiàn)在可沒心情陪她玩這種“望梅止渴”的游戲，肚子正餓得咕咕叫呢。 李娜見兩個提議都被駁回，小嘴扁了扁，然后又說： “那……我想吃炒雞蛋，這總可以吧？” 這個要求似乎更加“合理”了。 李翔微蹙眉頭，聽著妹妹這些不著邊際的話語，他露出一絲苦笑。 李翔不再理會難纏的妹妹，搖了搖頭，跟一個餓著肚子卻充滿幻想的女孩子討論今晚的“菜單”，實在是自討苦吃。 李翔需要趕緊把晚飯弄熟。他徑直走向用幾塊破磚頭壘起來的臨時爐灶，準(zhǔn)備劈柴生火做飯。 此時，李娜來到哥哥身邊，看見放在墻邊舊竹籃里的那半個黃澄澄的南瓜，小嘴立刻撅得老高，能掛個油瓶： “又吃南瓜？難吃死了……” 常年累月，幾乎頓頓都少不了的南瓜湯、紅薯飯，確實讓正是嘴饞年齡的李娜從心底里感到厭煩和抗拒。 “別鬧了?！? “今天我在米飯里少放一些紅薯絲，總行了吧？讓你多吃點白米飯。” 李翔終于讓步了。 他知道妹妹最討厭摻在米飯里那些硬邦邦、甜絲絲卻拉嗓子的紅薯絲。 父母都是廠里的普通職員，每月糧食定量只有二十六斤，根本不夠一家五口吃。為了填飽肚子，每次做飯都不得不在珍貴的大米里摻入大量不用票證、卻能果腹的紅薯絲。 李娜年紀(jì)小，不懂事，吃飯時總習(xí)慣把討厭的紅薯絲從碗里一根根挑出來，為此沒少挨父母的責(zé)備。 李娜聽了，小臉上的不滿并未消散，反而更委屈了。 李翔看見妹妹委屈的樣子。 他再次讓步。 “那……那我把你碗里的紅薯絲挑全出來，我用我碗里的白米飯跟你換，行不行？你吃白米飯，我吃紅薯絲飯?！? 李翔自以為想到了一個好辦法。 “我不，我就不！” 李娜的倔勁兒上來了，帶著哭音，開始不依不饒。 “我要吃雞蛋嘛！我就要吃雞蛋！家里又不是沒有雞蛋！” 她跺著腳，指向屋外。 確實，院子一角，父親李玉龍親手搭建的雞舍里養(yǎng)著十幾只下蛋的蘆花雞。李玉龍養(yǎng)雞很有一手，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能將散養(yǎng)在附近山林里、整天漫山遍野亂跑的蘆花雞訓(xùn)練得服服帖帖，到了下蛋的時候，總能乖乖跑回鋪著干草的雞窩里。 因此家里的雞蛋收成一直不錯。 雞蛋，在這個清貧的家庭里，是比南瓜和紅薯珍貴得多的“戰(zhàn)略物資”，是改善生活、補充營養(yǎng)的重要來源。正因為其珍貴，對雞蛋的支配權(quán)被李玉龍嚴(yán)格管控著。除非是父親親自點頭，或者有他留下的“批條”，否則，李翔從不敢擅作主張。 　　屋內(nèi)的空氣凝滯著，只有李娜壓抑的啜泣聲。妹妹每一聲細(xì)小的抽噎，都像針一樣扎在李翔心上。 他知道規(guī)矩，知道那些雞蛋的“戰(zhàn)略意義”，更知道擅自動用的后果。 可是……他看著鍋里幾乎看不見油星的湯水和黃慘慘的南瓜塊，再聽聽身后妹妹委屈的哭聲，一股沖動猛地頂了上來。 “李娜，” 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決然，“要不然……這樣吧。” 李娜抬起淚眼朦朧的小臉，鼻頭紅紅的，望向他。 李翔深吸一口氣，像是要做什么重大的冒險： “我們剪刀錘子布，就……就這一回?！?lt;/p> “誰贏了聽誰的……” 他實在不忍心看著妹妹如此難過失望。 李娜的哭聲立刻止住了，她睜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真……真的？” “真的?！? 李翔點頭。 “好呀！好呀！” 李娜破涕為笑，臉上還掛著淚珠，卻已經(jīng)綻開了燦爛的笑容，剛才的委屈一掃而空。 “但是……你得讓著我點?！? 李娜忙不迭地從地上爬起來，伸出小手，躍躍欲試： “來！剪刀錘子布！” 兄妹倆面對面站定，被屋里的光芒拉長了身影。李翔看著妹妹瞬間明亮起來的眼睛，心里那份沉重似乎也輕了一點點。 他清了清嗓子，像是主持一場莊嚴(yán)的儀式，緩慢而清晰地念出口令：“一、二、三……” 兩只手同時揮出。 李翔與李娜的“剪刀”撞在一起。 “再來。” 李娜出的，是舒展的“布”。 李翔出的，是緊握的“石頭”。 “哈哈！我贏了！我贏了！” 李娜先是一愣，隨即高興得蹦了起來，拍著手，在狹小的空間里轉(zhuǎn)了個圈，笑聲清脆得像搖響了一串銀鈴，瞬間沖散了屋里的沉悶。 “哥！你輸了！” “聽我的！雞蛋！油煎荷包蛋！” 李翔輸了。 不是他主動犯錯，而是“運氣不好”。 李翔從雞蛋筐里挑出三個雞蛋，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像是握住了今晚難得的、小小的奢侈和快樂。 “我們就做油煎荷包蛋?！? “好呀好呀！” 李娜立刻拍手贊同。 隨即眼疾手快，一把就從哥哥手里將那個最大、蛋殼顏色最深的雞蛋搶先撈了過去，緊緊攥在小手里，得意地晃了晃。 “不過，這個最大的歸我！” 李翔看著妹妹，無奈地笑了笑： “行行行，你贏了，你說了算?！? 他并不真的在意大小，看到妹妹高興，他就覺得值了。 他徑直走向角落那個用幾塊破磚頭和舊鐵皮簡單壘起來的臨時爐灶，蹲下身，從旁邊柴堆里抽出一根細(xì)柴，準(zhǔn)備引火。 李翔一邊用火柴打火，一邊目光無意中掃過房間的角落。 心里“咯噔”一下， 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 “咦？” 他皺起眉，環(huán)顧了一下除了他們兄妹和黑子之外再無他人的昏暗房間。 “李娜，弟弟呢？跑哪兒玩去了？怎么還沒回來？” 李娜正美滋滋地欣賞著自己“贏”來的大雞蛋，聞言也是一愣。 可不是嘛！光顧著跟哥哥“斗智斗勇”、為晚飯和雞蛋“抗?fàn)帯?，卻把那個總是跟在屁股后面、流著鼻涕的八歲小弟弟李堂給忘記了。 一絲愧疚和后怕掠過心頭。 李翔立刻放下雞蛋和油罐。 “得去找找，天都黑透了，可別跑遠(yuǎn)了磕著碰著?！?lt;/p> “我知道他可能在哪兒玩！” 李娜立刻自告奮勇，把大雞蛋小心地放回哥哥手里， “他下午說想去廟后面那個小溝里抓魚，肯定還在那兒！我去找他！” “我跟你一塊去！” 李翔不放心妹妹一個人出去，尤其天色已晚。 “不用！你看火，煎雞蛋！我跑得快，馬上就把他揪回來！” 李娜說著說著，已經(jīng)像只靈巧的小兔子般竄到了門邊，又回頭叮囑。 “哥，油別放少了?。∥乙越惯厓旱?！” 話音未落，她已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小小的身影融入了門外沉沉的暮色里。 李翔追到門口，只看到妹妹奔跑的背影消失在奶奶廟殘破的飛檐拐角。 晚風(fēng)帶著涼意吹進來，他站在門邊，手里握著三個雞蛋，聽著遠(yuǎn)處隱約傳來的、妹妹呼喚“李堂”的清脆聲音，心里一時五味雜陳。有對弟弟的擔(dān)心，有對妹妹懂事的欣慰，也有對即將到來的、可能豐盛卻帶著“違規(guī)”風(fēng)險的晚餐的復(fù)雜心情。 他回到灶邊，看著鍋里那一點點開始冒煙的油，深吸一口氣，將那個最大的雞蛋在鍋邊輕輕一磕。蛋殼裂開，蛋液滑入熱油中，立刻發(fā)出令人愉悅的“滋啦”聲響，邊緣迅速凝結(jié)起金黃色的焦邊，蛋清變成乳白，中間的蛋黃圓潤可愛，像一輪小小的、油潤的太陽。 香味，頓時更加濃郁地彌漫開來。這香氣里，有生活的艱辛，有兄妹的情誼，有對規(guī)則的微小挑戰(zhàn)，更有對即將歸家的、更幼小成員的等待與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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