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又是一年春節(jié)臨近。如果還有過去使用的日歷牌,年初厚厚的一本,到冬至只剩下薄薄的幾頁了。</p><p class="ql-block"> 由于有簡單的生活常識印在日歷上,母親不允許孩子再逐日撕扯,而是把翻過去的每頁用橡皮筋反繃在上端。她說那是一本書。</p><p class="ql-block"> 我一直盼著日歷快點兒翻完。翻完的舊日歷就歸我了。上課時,把舊日歷拿出來,一頁一頁翻看,很有意思。日歷記錄著過去每一天的味道。尤其是去年春節(jié)那幾頁,似乎還有淡淡的肉香。</p><p class="ql-block"> 那時天很冷,地上裂出口子。房檐掛著半尺多長的冰凌。為了保持室內(nèi)的溫度,大多數(shù)家庭入秋就開始準備棉門簾子。</p><p class="ql-block">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一個孩子一床棉被是奢侈事。家住南城的大多數(shù)孩子們都是兄弟幾個合蓋一床棉被,再把各自的棉襖棉褲統(tǒng)統(tǒng)壓在上面。由于睡覺時你抻我拽,沒幾個月棉被被扯開行線。 春天收起棉被前,要先晾曬再用竹竿使勁抽打。</p><p class="ql-block"> 講究的家庭隔年把棉被里的棉花掏出來,重新彈棉拉網(wǎng)。反復(fù)彈棉幾次后,棉花的纖維感退化,母親總要買些新棉花補進去。使用數(shù)年的棉被里,最陳舊的部分被替換并積攢起來,留著做冬天的棉門簾子。</p><p class="ql-block"> 棉門簾子厚得不能再厚。母親把每年積攢下來的舊棉花全拿出來,再加挑些舊被面和舊衣褲,拼接成門簾的里兒和面兒。舊棉花被一層層鋪在上面。母親每鋪一層棉花,就讓我在上面連踩再滾地壓迫一番。這樣的一次次踩壓,總要有十幾回。整整一個上午,棉門簾子才能做好。棉門簾子像副鎧甲,既彎不了也掀不動。只有等到父親回來,才能把新作的棉門簾子舉到門口,掛在門框上。</p><p class="ql-block"> 一寸多厚的棉門簾子嚴嚴實實地垂掛在門上,不僅擋風,還隔音。我進出門需要使足力氣,才能掀開棉門簾子的一道縫。</p><p class="ql-block"> 換上來年年歷牌的時候,屋門口掛上新做的棉門簾子。它預(yù)示著新年到了,冬天最冷的時候到了,胡同里飄滿肉香的春節(jié)快到了。</p><p class="ql-block"> 臘月二十三的前一個星期天,家里一定要大掃除:糊窗戶紙,貼墻紙。這是東北滿族人的生活習慣。每到這一天,全家總動員。屋里門窗大敞,翻天覆地一般。</p><p class="ql-block"> 一年一度的大掃除是掃去穢氣。打開門窗是迎來福氣。貼上新窗紙和墻紙,貼上窗花兒是展示喜氣。春節(jié)在中國人心里有著巨大的魅力。人們積攢一年的錢財都要花在這個節(jié)日里。</p><p class="ql-block"> 我家有四扇用整匹高粱紙貼的窗戶。早在秋風起時,窗紙就呼嗒呼嗒地響,好像在提醒人們:天冷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窗紙一響,即便在夢里,母親也會說上一句:明早天涼,多穿衣服。</p><p class="ql-block"> 窗紙是我家的天氣預(yù)報。母親是家里的天氣預(yù)報員。記得那年,新買回的墻紙是藕荷色的地兒,上面印著黃色的小花兒。姐姐穿的棉襖恰巧也有小碎花兒。為此,我給她起了個外號叫“墻紙”。</p><p class="ql-block"> 每年糊窗紙,家里人都要對我重點防范。因為,糊窗紙的漿糊是用白面做的。姐姐一邊在火上打漿糊,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這里有毒藥,人吃了就會變成大傻子。</p><p class="ql-block"> 知道這話是講給我聽的。開始還真相信,看著白面做成的粥一樣的漿糊,不敢伸手去動。糊窗紙,貼墻紙時,姐姐用眼睛的余光監(jiān)視著,怕我偷吃漿糊。</p><p class="ql-block"> 我的工作是為父親落眼,新貼的窗紙紙是否端正。整整一個上午,腰酸腿疼。在快糊完窗紙和墻紙時,我被允許喝一小碗漿糊。白面做的漿糊溫溫的、稠稠的,很香。我是全家唯一被允許,喝一小碗漿糊的人。</p><p class="ql-block"> 全家人一直忙到下午。新打掃的房頂,新貼的墻紙和窗紙,屋內(nèi)煥然一新。母親端上一鍋菜粥,上面撒了幾滴香油,還有一大盤粉腸,高興地宣布:今天大家隨便吃,能吃多少吃多少。</p><p class="ql-block"> 六五年秋天,大姐考上了名牌大學,在胡同里堪稱鳳毛麟角。二姐讀高二,功課名列前茅,明年考上名校也是手拿把掐,加之這個春節(jié),大學生姐姐回家過年,父親一連好幾天都樂得合不攏嘴,居然哼起了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歡快的小調(diào)。</p><p class="ql-block"> 那年春天,院里通了自來水,門口鋪了小柏油路。南城居民的生活,眼看著一天天好起來。在沒有自來水的年月,家家都有一口大水缸。我家的缸將近一米高,敦敦實實地守在屋檐下。雖說通了自來水,水缸在各家依舊擔當著重任。有的用來存煤球,有的用來積酸菜,有的用來儲糧食。</p><p class="ql-block"> 我家的水缸成了母親的專屬領(lǐng)地。剛過元旦,她就把大缸里里外外刷洗得锃亮,并鄭重宣布:“今年過年,這缸就專門給你們存好吃的!”</p><p class="ql-block"> 從臘月二十三開始,母親就忙碌起來。她一次次挎著菜籃子出門,又一次次把滿籃子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放進缸里。</p><p class="ql-block"> 我好奇極了,總想探頭看看母親到底往缸里藏了什么寶貝。她總是神秘地一笑,擋開我:“現(xiàn)在不許看,到了年三十兒,你就全知道啦!”</p><p class="ql-block"> 除夕夜的團圓飯,水缸的秘密終于揭曉:有魚,有雞,有肉,有粉條,有年糕,有干海帶,有小肚,有粉腸,有酸菜,有豆腐,有白面饅頭……</p><p class="ql-block"> 那只水缸,仿佛一個神奇的聚寶盆。從除夕到破五,美味接連不斷地從里面變出來。開頭幾天是實在的燉肉、燒雞、整魚;后來變成了粉條燉肉、魚頭豆腐;再往后,粉條燉肉里添進了大把酸菜,魚燉豆腐里就只剩下豆腐和湯了。</p><p class="ql-block"> 到了初五晚上,母親在空蕩蕩的缸底摸索了半晌,才掏出最后一點存貨。我知道,母親精彩的“年味魔術(shù)”演完了,缸里再也變不出什么誘人的好東西了。</p><p class="ql-block"> 吃飯時,母親笑著說:“今年咱家準備的年貨,可比去年豐盛多了?!?她讓我回憶,這五天都吃了些什么。我如數(shù)家珍地報給她聽。開學前,我把春節(jié)的美食寫成了一篇作文,筆下盡是誘人的香味。只是,初五那頓魚湯豆腐和酸菜粉條里的肉渣,被我悄悄“忘”在了稿紙之外。</p><p class="ql-block"> 正月十五,放學回家,我看見母親又俯身在那口大水缸前。曾經(jīng)裝滿年貨的缸已閑置多日,我對它早已失了興趣。</p><p class="ql-block"> 母親幾乎將半個身子都探了進去,掏出的舊報紙、塑料布、草繩子散了一地。當她直起腰時,臉上蹭了好幾道灰,手里卻像變戲法似的,捧出一塊豆腐、一條豬肉和兩只油亮亮的雞腿。</p><p class="ql-block"> 原來,為了這正月十五的團圓飯,母親在置辦年貨時,竟每一樣都悄悄地省下了一點點。她是想把這一年一度、來之不易的春節(jié)滋味,盡可能地拉得長一些,再長一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