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墨跡與政聲：被遺忘的新喻令包世臣</p><p class="ql-block"> 作為一名新余人，更作為一名書法愛好者，包世臣這個名字，于我而言，最初只與一部煌煌巨著相連——《藝舟雙楫》。那是無數(shù)書法人案頭必讀的經(jīng)典，是理解清代碑學(xué)、探求筆法奧義的鑰匙。但我深知，它遠(yuǎn)不止是理論，更是吹遍清代中后期書壇的一聲號角。正是包世臣振臂高呼，倡導(dǎo)碑學(xué)，讓無數(shù)書人從柔靡甜膩的“館閣體”中驚醒，轉(zhuǎn)而向漢魏碑刻去尋求雄強、古拙與真氣。他創(chuàng)造的“始艮終乾”筆法，他提出的“氣滿”之說，不僅是一種技法，更是一種審美革命，深刻影響了后來的吳熙載（吳讓之）、趙之謙、康有為等一代大師，掀起了晚清書法的波瀾壯闊。</p><p class="ql-block"> 在我心中，包世臣是一位頂天立地的書法革新者，他的名字，是由那些力能扛鼎的墨跡和扭轉(zhuǎn)乾坤的理論構(gòu)成的。</p><p class="ql-block"> 然而，我從未想過，這位與我隔著時空對話的宗師，竟曾是我腳下這片土地的父母官。更讓我慚愧的是，這一段至關(guān)重要的經(jīng)歷，卻在他顯赫的藝術(shù)聲名中被悄然隱去。每當(dāng)我向人問起，或試圖在地方史料中尋覓他作為“新喻令”的詳細(xì)傳略時，得到的總是一片模糊的沉默。</p><p class="ql-block"> 幸運的是，我們身處一個信息可以被不斷挖掘的時代。借助發(fā)達(dá)的網(wǎng)絡(luò)，我一頭扎進了故紙堆和網(wǎng)絡(luò)的海洋，將那些散落的碎片一一拾起、拼湊。漸漸地，一個與《藝舟雙楫》中那個冷靜思辨的理論家截然不同的包世臣，在我眼前清晰起來。他不再是紙上的宗師，而是一個有血有肉、有理想、有風(fēng)骨，并最終在我家鄉(xiāng)的土地上，上演了一出悲壯劇目的孤獨行者。</p><p class="ql-block"> 故事，要從道光十八年（1838年）那個秋天說起。</p><p class="ql-block">那是一個王朝的黃昏。正是在這風(fēng)雨飄搖之際，年逾花甲的包世臣，終于等來了他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實授官職——江西新喻知縣。</p><p class="ql-block"> 當(dāng)他帶著幾箱書卷踏上新喻的土地時，他看到的，是漕弊之下民不聊生的慘狀。一張由官吏、鄉(xiāng)紳、胥吏織就的巨網(wǎng)，正通過“浮收”與“勒折”，榨干著新喻百姓的最后一滴血汗。這與他書法上所痛斥的“俗書”之弊何其相似——皆失其本真，皆為外在形式所困！書法要“氣滿”，為人、為政，更要有一股為民請命的“正氣”！這與他書法上倡導(dǎo)的“返本溯源”，力挽“館閣體”之頹風(fēng)，又是何其相似！</p><p class="ql-block"> 于是，他動了真格。他頂住“百年舊例”的壓力，張榜公告嚴(yán)禁浮收勒折；他微服私訪，將漕弊的罪證一一記錄；他更是寫下數(shù)千言的《密稟清折》，向上級痛陳時弊，請求革故鼎新。那支曾寫下《藝舟雙楫》、創(chuàng)造出無數(shù)“始艮終乾”筆法范例的筆，此刻正蘸著血與淚，書寫著一個儒者的風(fēng)骨與擔(dān)當(dāng)。</p><p class="ql-block"> 然而，他低估了這張網(wǎng)的毒辣。一場由劣紳胥吏煽動的“鬧漕”爆發(fā)了。當(dāng)他站在縣衙臺階上，一塊飛石擊中了他的額頭。鮮血，染紅了他蒼白的須發(fā)，也染紅了他那顆熾熱的心。</p><p class="ql-block"> 這血，成了政敵彈劾他的最好證據(jù)。不久，一紙罷官令送來，將他所有的理想與努力，擊得粉碎。</p><p class="ql-block"> 罷官后，他賦閑南昌，最終選擇移居南京。早在四年前，他已在南京北門橋外購置宅邸，為自己的暮年留下了退路。在這座六朝古都，他雖遠(yuǎn)離了官場，卻離藝術(shù)的本真更近了。他將新喻的壯志未酬，盡數(shù)傾注于筆端，編輯完成《小倦游閣文集》，更將一生的經(jīng)世之學(xué)與書法理論，系統(tǒng)性地總結(jié)進《安吳四種》之中。他的書法理論與實踐，如同種子，在弟子吳熙載等人身上開花結(jié)果，深刻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書家。直至咸豐乙卯年（1855年），這位新喻前知縣、書法一代宗師，在南京的寓所中悄然離世。</p><p class="ql-block"> 當(dāng)我從史料中讀到“在南京去世”這幾個字時，心中五味雜陳。我想象著那位老人離開新喻時的落寞背影，新喻的山水，見證了一位書法宗師最失敗，卻也最光輝的政治實踐。</p><p class="ql-block"> 今天，當(dāng)我再次翻開《藝舟雙楫》，或看到他那欹側(cè)多姿、力道千鈞的書法作品時，字里行間仿佛有了新的生命。我仿佛能看到，他那強調(diào)“中實”的筆法，正是他剛正不阿的為人；他那追求“氣滿”的境界，正是他心懷天下的胸襟。</p><p class="ql-block"> 世人記住了他作為書法革新者的赫赫聲名，他的作品與理論，至今仍是書法人繞不開的高峰。然而，他在新喻那短暫而悲壯的為官經(jīng)歷，卻幾乎被歷史的塵埃所掩埋。這段被塵封的歷史，因現(xiàn)代的便利而重見天日，滿足了我作為一名新余書法人的寫作宿愿。</p><p class="ql-block"> 包世臣，他不應(yīng)僅僅是書法史上的一個符號，他更是新喻歷史上一位值得銘記的知縣。他的墨跡，流傳于世；而他的政聲，雖短暫如驚雷，卻足以穿透歷史的迷塵，在我心中留下永恒的回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