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喝的不是酒是寂寞</p><p class="ql-block">文/神雨</p><p class="ql-block">一</p><p class="ql-block">夜深了。深得像一只未啟封的陶甕。我旋開那瓶紅高粱，酒液傾入杯中，不是流瀉，而是一種緩慢的、琥珀色的凝結(jié)。他們說，我在飲酒。他們錯了。</p><p class="ql-block">杯壁沁涼，指尖卻先于舌尖觸到一團(tuán)火。那火是沉默的，封存在這透明的囹圄里。我舉起它，對著窗外的瘦月。月光被杯弧曲折，碎成粼粼的、寒冷的銀箔，漂浮在酒面之上。這哪里是酒？分明是液態(tài)的夜，被時(shí)光蒸煮過，又被孤獨(dú)冷凝成的、一小塊可以攜帶的黑暗。飲下它，不是貪圖喉頭的灼燙，而是需要一種有形的重量，來鎮(zhèn)住體內(nèi)那不斷上浮的、失重的虛空。</p><p class="ql-block">寂寞是有年歲的。新生的寂寞喧嘩如汽水，嘶嘶作響，急于逃逸。而我的，已然陳釀。它不再掙扎，只是沉靜地、豐厚地鋪滿意識的底層，像窖藏經(jīng)年的原漿，清了，也烈了。我與它對坐，像兩位無需言語的故人。酒杯起落間，我們完成一種古老的、儀典式的互飲。它飲盡我周遭的市聲，我咽下它全部的岑寂。</p> <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第二杯，是味覺的考古。最初的辛辣劈開混沌，像一把魯莽的鑰匙，撞開一扇生銹的門。門后并非空洞。有童年的井水，清冽中含著鐵腥；有故園晚炊的煙，纏繞著柴火噼啪的余韻；有一場多年前消散的雨，雨里模糊的背影；還有一句未曾寄達(dá)的信，在舌根泛起陳年紙墨的酸澀。</p><p class="ql-block">原來寂寞不是“無”，而是“萬有”的灰燼。所有消散的聲、逝去的人、未成的言、錯過的路，都在靈魂里焚過一次，余下這無法再分解的、精細(xì)的塵埃。酒，是引它們再次飛揚(yáng)的、小小的風(fēng)。它們在味蕾的曠野上集結(jié)，排列成未被閱讀的象形文字。我的品嘗，是一種絕望的翻譯，試圖從一片灼熱的混沌里，析出確鑿的、可供緬懷的糖或鹽。</p><p class="ql-block">杯空了，余味卻在擴(kuò)張。它在口腔里建起回廊與空室，腳步聲清晰，卻永不見來者。我啜飲的，是這所有回音的源頭，是喧囂沉淀后，那一抹絕對清冽的、供自己諦聽的靜。</p> <p class="ql-block">三</p><p class="ql-block">最后一杯，敬這液體承載的文明。想那最初的一滴，是如何在偶然的腐爛中，被天才的悲哀所發(fā)現(xiàn)？從此，谷物的精魂，水果的芳魄，便有了最熾烈、最悖謬的歸宿，它們被釀成火，卻用來澆愁。</p><p class="ql-block">古往今來，多少只手舉起這魔液？屈子行吟澤畔的壺觴，盛的是家國的嶙峋；李白邀向明月的金樽，漾著銀河的支流；淵明東籬下的余瀝，浸透了菊蕊的霜痕。東坡在江月上叩問的，納蘭在寒夜里捂暖的，魯迅在野草間澆灌的……哪一杯，是純粹歡愉的燃料？酒盞如鏡，照見的從來都是靈魂的溝壑，需要這熾烈的流質(zhì)去填平，或去灌溉，讓它開出恣意而虛無的花。</p><p class="ql-block">我的杯盞何其渺小。然而，當(dāng)我的寂寞與這亙古的、集體的嘆息通過琥珀色的溶液相接的剎那，我仿佛不再獨(dú)坐于這狹小的書房。我坐在漢代的瓦當(dāng)下，坐在宋元的亭榭里，坐在所有燈火闌珊、曲終人散的角落。我們共享同一種配方：以時(shí)間為曲，以際遇為水，以無盡的、微小的失落為發(fā)酵的母菌。我們產(chǎn)出同一類作品：一首飲盡的詩，一次無人見證的醉。</p> <p class="ql-block">四</p><p class="ql-block">瓶已空。杯底只剩下濕潤的月光，和一抹去不掉的、糧食的余香。寂寞被妥帖地安放回原處，溫暖，馴順，如同被安撫的獸。它并未消失，只是與我和解，成為血液里一道平靜的暗流。</p><p class="ql-block">我起身，空杯在桌上印下一個圓形的痕，像一枚完滿的句號，也像一輪小小的、封存的月亮。我喝下的，從來不是酒。我喝下的，是這無法贈與、也無從分享的，僅屬于我一個人的，液態(tài)的時(shí)光，與固態(tài)的安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