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他來的時候，是個影子。 走的時候，連影子也沒留下。 延安的黃土地記得他的腳印，卻不記得他的名字。</p> <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陜北的風硬，刮在臉上像小刀子。李默之覺不出疼。他心里那團火燒得太旺，從南京燒到武漢，又從武漢一路燒過封鎖線，燒到這黃土高原上?？吹侥瞧G洞時，他眼眶一熱——到了，終于到了。</p><p class="ql-block"> 帶路的老鄉(xiāng)指著前頭：“那就是延安?！?lt;/p><p class="ql-block"> 李默之沒應聲，只是把破帽子往下又拉了拉。懷里那張通緝他的懸賞令被汗水浸得發(fā)軟，“十萬大洋”幾個字模糊了，只剩他自己的照片還清晰。那是國民黨鐵了心要摘的人頭。</p> <p class="ql-block"> 他不是空手來的。他來延安是想把自己這百十來斤，連同那口咽不下的氣，一起交給這片土地，他以為這里會懂他的一片苦心。</p><p class="ql-block"> 見到中央社會部李部長時，油燈的光暈昏黃。李默之站得筆直，一路憋著的話沖口而出：“敵人不消滅，我心不安！”</p><p class="ql-block"> 說完，他覺得整個魂兒都敞開了，等著一次熾熱的擁抱。</p><p class="ql-block"> 窯洞里安靜得能聽見燈花“噼啪”輕響。李部長抬起頭，目光像延河深不見底的水。他仔細聽李默之講那場震驚中外的刺殺，講失敗后的逃亡，講一路向北的執(zhí)念。那目光里有掂量，還有一種李默之當時讀不懂的東西。</p> <p class="ql-block"> 過了片刻，李部長緩緩開口：“你，還不能留在延安?！?lt;/p><p class="ql-block"> 李默之耳邊“嗡”的一聲。</p><p class="ql-block"> “你的名字太‘亮’了，”李部長站起身，“亮到十萬大洋懸賞，亮到全中國的眼睛都盯著。你到了延安，就像黑夜里的火把，會燒了我們剛搭起來的、脆得像紙一樣的‘合作’棚子?！?lt;/p><p class="ql-block"> 李默之拳頭攥緊了，指甲陷進掌心。</p><p class="ql-block"> “更重要的，”李部長的聲音壓得很低，卻沉甸甸的，“把你這樣一把好刀，放在明晃晃的臺面上，是浪費。這里的舞臺太危險，也太小了?！?lt;/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油燈添了三次油。李部長指著地圖上的香港：“那里，才是你真正的用武之地?！?lt;/p> <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他走的時候，天還沒亮。延安還在沉睡，只有哨兵的身影在晨曦里像凝固的雕像。也沒人送行，就像他悄悄地來。但李部長的話卻烙在他心里：“回到陰影里去，到敵人心臟里去，你一個人，能頂上百名特工?！?lt;/p><p class="ql-block"> 他不是被拋棄了，而是被投送出去的——從一枚可能炸傷自己人的“地雷”，變成一把直插敵人后心的、無形的利劍。</p><p class="ql-block"> 香港的繁華是另一種硝煙。他化名“小老板”張建良，開了一家“粵華公司”，賣洋酒文具，笑臉迎客。沒人知道，這個斯文生意人是絕密交通站的樞紐。</p><p class="ql-block"> 他學會了把文件縮成芝麻大的膠片，藏在煮咖啡的壺底夾層；把情報用藥水密寫，混進雜志校樣的字里行間；甚至把信息塞進孩子的鐵皮飛機翅膀，貼上郵票扔進郵筒。</p> <p class="ql-block"> 最冒險的那次，他化妝成汪偽“軍械科”的一名官員，大搖大擺走進敵人辦公室，拍著桌子催調“軍火”。簽字時手不抖，心里那根弦卻繃得要斷。那些本該射向同胞的槍彈，就這樣一船一船變成了支援新四軍的利器。</p><p class="ql-block"> 還有一次，他弄來一套國民黨中將制服，眼神都帶上了倨傲。直接找到日軍軍火庫負責人，“接收”了整倉庫炸藥。后來新四軍嘉獎電說，這批物資夠用兩三年。他看著電文，沒笑，只是長長吐了一口氣。</p> <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真正的考驗是1948年春天。任務：拿到日本人留下的二萬五千分之一絕密軍用地圖。那地圖精細到標出每個村莊、每口水井，是決定戰(zhàn)局走向的命脈。</p><p class="ql-block"> 地圖鎖在南京國防部二廳，由機要科長程某人親自保管，提取需要廳長親批。強攻？那是找死。</p> <p class="ql-block"> 李默之導了一出戲。他找到一位與程科長有舊的退役少將，許之以“在敵后開辟游擊戰(zhàn)場、建立不世功勛”的藍圖。少將設宴，杯觥交錯間，慨嘆時局，描繪那個誘人的“敵后游擊司令”前景——權勢、榮耀、青史留名。</p><p class="ql-block"> 防線是從心里潰塌的。程科長眼睛發(fā)亮，熱血上涌，心甘情愿地，分批將那些重達幾十公斤、攤開能掛滿整面墻的絕密地圖，交了出來。</p><p class="ql-block"> 取圖難，運圖更難。這么多燙手山芋，怎么穿過層層關卡？</p> <p class="ql-block"> 李默之盯著地圖，靈光一閃。他找來精美包裝紙和木箱，貼上“瑞士商會商業(yè)地理樣本”標簽。然后，通過隱秘渠道，它們被塞進了一位歐洲國家駐華大使的外交郵袋。</p><p class="ql-block"> 享有豁免權的外交郵袋，無人敢查。這批承載無數(shù)戰(zhàn)士生命的圖紙，就這樣安然穿越烽火線，送到了最需要它的手中。</p> <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任務完成得越漂亮，“李默之”就必須消失得越徹底。1939年，他在香港秘密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宣誓時油燈如豆，墻上映出他挺直的影子。從那一刻起，他有了新名字——吳念遠。</p><p class="ql-block"> 世上再沒有李默之，也沒有張建良。只有一個代號，一段被抹去的過往。他切斷了與故鄉(xiāng)親友的一切聯(lián)系，像一棵被連根拔起的樹，栽進完全陌生的土壤。他終身未娶，孑然一身。朋友戰(zhàn)友都在歲月掩護下漸行漸遠，直至音訊全無。</p> <p class="ql-block"> 他把所有情感、所有牽絆，都熔鑄進那條無形戰(zhàn)線，變成了沉默的巖石。</p><p class="ql-block"> 新中國成立，禮炮轟鳴，鮮花著錦。許多潛伏的英雄走出陰影，站在陽光下接受掌聲和勛章。有人悄悄問“吳念遠”：“老吳，還不‘回去’？該享享福了?！?lt;/p> <p class="ql-block"> 吳念遠正在擦拭那幾件老伙計：一塊走時精準的舊懷表，一把剃刀，一盒唱戲油彩。他頭也沒有抬：“人要是舍不得拴住自己，就別想拴住敵人?！?lt;/p><p class="ql-block"> 1998年，吳念遠逝世，享年九十六歲。追悼會簡樸，知情者寥寥。整理遺物時，在他上了鎖的抽屜底層，發(fā)現(xiàn)一個扁平的鐵盒。里面沒有勛章，沒有委任狀，只有一張邊緣磨損、紙張發(fā)黃脆弱的舊懸賞令。</p> <p class="ql-block"> 正面是年輕時代李默之目光銳利的面孔，和巨額賞格。翻過來，背面用毛筆工工整整寫著兩行小字，墨色已因年久微微暈開：“我身已作無名燼， 心火猶燃未明天?！?lt;/p><p class="ql-block"> 鐵盒旁邊，安靜地躺著那把剃刀。刀鋒依舊雪亮，映著窗外終于透進來的一線稀薄的、淡淡的晨光。而那光里，沒有了影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