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山人 <p class="ql-block">脊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暮色漫過鄉(xiāng)村的田埂時，爺爺才扛著鋤頭，拖著灌滿鉛的腿，一步一挪地蹭回這個家徒四壁窩。我扒著斑駁的木門框，看著他被夕陽拉得老長的影子，像一截枯朽的老樹根，深深扎進(jìn)干裂的黃土地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現(xiàn)在的家庭基本上都實現(xiàn)了電氣化，唯獨我們的家屋里的煤油燈昏黃如豆，映著墻面上泛黃的膏藥貼，那是這些年爺爺帶著我四處求醫(yī)時，從各地醫(yī)院帶回來的“戰(zhàn)利品”。我是個重度腦癱兒，醫(yī)生說，這后遺癥幾乎沒有治愈的可能?？蔂敔敳恍牛傉f，俺娃命硬，老天爺不會瞎了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年我六歲，同齡的孩子已經(jīng)背著花書包，在村口的大槐樹下追著跑了，我卻連坐穩(wěn)都難。爺爺攥著皺巴巴的積蓄，用一條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被單裹住我，踏上了北上南下的火車。綠皮火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鼗?，爺爺把我摟在懷里，生怕硬座的冰涼硌著我。他的胸膛不算寬厚，卻像一座山，替我擋住了車廂里所有的嘈雜與風(fēng)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上海的大醫(yī)院里，穿著白大褂的專家搖著頭，聲音輕得像羽毛，卻字字砸在爺爺心上：“老人家，放棄吧，孩子這情況，再治也是枉費心力。”爺爺沒說話，淚水卻是奪眶而出，只是把我抱得更緊了，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走出醫(yī)院大門時，江南的雨絲斜斜地飄，打濕了爺爺?shù)陌装l(fā)，他卻顧不得擦，只是蹲在路邊，一遍遍地摩挲著我的手，嘴里念叨著：“俺娃不怕，咱再去別處瞧瞧，總有能治的地方?！?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后來，我們又去了北京，去了廣州。每一次，都是滿懷希望地去，揣著滿心的失落回。那些專家學(xué)者的話，像一把把鈍刀子，一下下割著爺爺?shù)男模伤妒且е?，沒掉過一滴淚。他背著我，走過陌生的街頭，問過無數(shù)個路人，腳底磨出的水泡破了又起，起了又破，滲出血來，染紅了千層底的布鞋。他舍不得花錢坐車，就背著我一步步地走，六十多歲的人了，脊梁被我壓得越來越彎，卻從未喊過一聲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為了湊醫(yī)藥費，爺爺把家里的糧食賣了，把奶奶陪嫁的銀鐲子也當(dāng)了。灶臺冷了，飯桌上再也見不到一點葷腥，頓頓都是紅薯稀飯配咸菜。奶奶偷偷抹淚，卻從不埋怨，只是把僅有的白面，搟成薄薄的面片，煮成湯，端到我面前：“娃啊，多吃點，吃了咱有力氣站起來?！?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看著爺爺日漸佝僂的背，看著他鬢角瘋長的白發(fā)，看著他那雙布滿老繭和裂口的手，心里像被針扎一樣疼。夜里，我常常躲在被窩里偷偷哭，哭自己的不爭氣，哭爺爺?shù)牟蝗菀?。窗外的月光冷冷清清，照在院子里那棵老棗樹上，樹影婆娑，像極了爺爺疲憊的身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同齡的孩子背著書包從我家門口路過時，我總會扒著門縫，眼巴巴地望著。他們的笑聲清脆響亮，像一串串銀鈴，刺得我眼睛發(fā)酸。我多想也能像他們一樣，蹦蹦跳跳地去上學(xué)，多想也能牽著父母的手，去看看村外的世界。可我知道，這對我來說，不過是一場遙不可及的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日子就這么一天天熬著，爺爺依舊四處打聽著偏方，依舊背著我去那些不知名的小診所。村里人都說，老周家的老爺子魔怔了，可爺爺不管不顧，依舊我行我素。他說，只要有一絲希望，他就不會放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我九歲那年的春天。那天，爺爺從鄰村的老中醫(yī)那里討來一個方子，按方抓了藥，熬了滿滿一大碗，黑乎乎的藥汁散發(fā)著苦澀的味道。我捏著鼻子，皺著眉頭，一口氣喝了下去。藥汁入喉，苦得我直打哆嗦，爺爺卻在一旁，緊張地盯著我，眼睛里滿是期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不知是那方子真的起了作用，還是老天爺終于開了眼。那天下午，爺爺扶著我，想讓我試試站一站。我咬著牙，用盡全身的力氣，一點點地挪動著雙腿。起初，我的身子晃得厲害，像一株被風(fēng)吹得東倒西歪的小草。爺爺緊緊地攥著我的胳膊，手心的汗浸濕了我的衣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娃，別怕，爺爺在呢。”他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深吸一口氣，顫巍巍地抬起腳，往前挪了一小步。就是這一小步，讓爺爺瞬間紅了眼眶。他松開手，看著我晃蕩著身子，一步，又一步，在院子里慢慢地走著。那一刻，爺爺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捂著臉，號啕大哭。奶奶聞聲從屋里跑出來，看到我走路的模樣，也跟著哭了起來?？蘼曮@動了左鄰右舍，大家紛紛圍了過來，看著我，看著哭成淚人的爺爺奶奶，一個個都紅了眼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苦命的娃啊，終于熬出頭了?！编従哟髬屇ㄖ蹨I，聲音哽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院子里的老棗樹，在春風(fēng)里輕輕搖曳，枝頭冒出了嫩綠的新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能走路了，可爺爺?shù)拿碱^卻依舊緊鎖。他看著我羨慕地望著村口上學(xué)的孩子，心里像壓了一塊大石頭。他知道，我多想讀書?？杉依镌缫岩回毴缦?，別說學(xué)費，就連買一支鉛筆的錢，都拿不出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爺爺咬了咬牙，又扛起了鋤頭，除了侍弄家里的責(zé)任田，他還去鎮(zhèn)上的工地打工。搬磚、和泥、扛水泥，這些粗活累活，他樣樣都干。六十多歲的人了，哪經(jīng)得起這般折騰？可他硬是扛了下來。工地上的老板嫌他年紀(jì)大，不愿意要他，他就軟磨硬泡，說自己不要工錢，管頓飯就行。老板拗不過他，只好收留了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每天天不亮，爺爺就揣著兩個涼饅頭出門，直到月上中天，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我看著他日漸消瘦的臉龐，看著他手上新添的傷口，看著他那雙渾濁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心里疼得厲害。我拉著爺爺?shù)氖?，哭著說：“爺爺，我不上學(xué)了，我不想讓你這么辛苦?！?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爺爺摸了摸我的頭，粗糙的手掌蹭得我臉頰發(fā)癢。他笑了，眼角的皺紋擠成了一團，像一朵盛開的菊花：“傻娃，讀書是咱唯一的出路，爺爺不累，只要你能好好讀書，爺爺就算是累死，也值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就在我們走投無路的時候，村里的干部來了。他們聽說了我的事，專程上門，給我辦理了殘疾證，還幫我們家申請了低保，把我們家列為特困戶。村干部握著爺爺?shù)氖?，說：“大爺，您放心，黨和政府不會忘了你們的?！?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一刻，爺爺渾濁的眼睛里，再一次涌出了淚水。這一次，是喜悅的淚，是欣慰的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開學(xué)那天，爺爺特意穿上了那件壓在箱底多年的藍(lán)色中山裝，把我打扮得干干凈凈。他牽著我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向村口的小學(xué)。陽光灑在我們身上，暖洋洋的。路邊的野花，開得正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看著爺爺佝僂的背影，看著他滿頭的白發(fā)，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是脊梁。爺爺?shù)募沽?，或許不夠挺拔，或許早已被歲月壓彎，可它卻撐起了我的一片天，撐起了我們這個家的希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如今，我坐在明亮的教室里，捧著嶄新的課本，聽著老師講課。窗外，陽光正好，微風(fēng)不燥。我知道，這一切，都是爺爺用汗水和淚水換來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放學(xué)回家，我依舊會扒著木門框，等著爺爺歸來。暮色里，他的身影依舊佝僂，可在我心里，那卻是世界上最偉岸的脊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