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梁遊記

風聲

我踏著冬日織成的碎金之影，自濟川門緩步而行，如行過一卷徐徐鋪展的宋畫。 宣風樓的檐角，似蘸滿風意的筆鋒，于天幕間微翹，宛若一枚泛黃舊信封的封口，只待風來，輕輕一揭，便瀉落千載未融的雪魄。 宋理宗御筆“宣風雪霽”四字，被斜陽烘得溫軟如玉，不復冰紈清冷，反倒像一方繡了寒梅的錦帕，遺落于南宋薄寒的袖底。 那一刻，我心旌微漾，生出一樁癡念：若我踮起腳尖，伸長指尖，可否觸到那場沉潛七百載的雪，仍在時光深處寂寂生輝？ 　　護城河的水流不疾不徐，卻蘊著一種靜水深流的執(zhí)拗，將城墻的輪廓一寸寸摩挲得锃亮。 我沿西直街的青石古道徐行，石隙間的苔痕，自宋時的雨腳萌發(fā)，又在明月的清輝里暗自老去。兩岸木樓的雕花窗牖，篩下斜陽的碎金，仿若誰以檀香為針、光影為線，在虛空里繡出滿目粼粼的金芒。 伸手輕撫那斑駁墻磚——不，是撫觸磚縫間沁出的悠悠歲月：它沁涼而纖細，如一縷消散的嘆息，又似某位無名的窯工，將滾燙的心跳封緘于陶土與烈焰之間，至今猶在掌心隱隱搏動。 　　巷陌深處，忽有鹵銅鵝的香氣破空而來，小攤前琥珀色的油珠自焦糖色的皮囊下緩緩滲出，一滴，復一滴，輕叩白瓷盤，發(fā)出“嗒、嗒”的清響。 這聲音，竟似古寺更漏，倏然將我引至《永州八記》中“鈷鉧潭”的幽夜——亦是這般聲響，亦是這般醇香，將一座城池悄然醺染得半醉半醒。 我購得一小碟，倚在巷隅細品。那緊實的肉質(zhì)紋理間，蟄伏著武岡兩千年烽煙與商旅的跫音，辣意與桂皮的馥郁在舌尖纏綿交響，恍若古驛道上，馬蹄叩擊青石與駝鈴搖碎大漠孤煙的余韻。驀然徹悟：“人間煙火”的真味，恰是將浩蕩蒼茫的史詩，慢火細熬成可啜飲的溫存與慰藉。 再行幾步，木貨街與和合街在漸濃的暮色里相擁致意，宛如兩位久別重逢的老友，一位捧出陳年桐油的沉潤芬芳，一位遞上明末紙傘骨的清雅風骨。 俯身細數(shù)腳下石板，一塊，兩塊……及至第七十三塊，忽聞身后足音跫然，輕柔如絮。 回首望去，唯見自身身影被夕照拉扯得頎長，宛如一截割舍不斷的往事，固執(zhí)地追隨左右。那一刻，我頓感“送君不覺有離傷”并非強作的曠達，實乃洞悉：在這片名為都梁的土地上，所有的聚散離合，終將被古城綿長而溫厚的吐納所撫平——你行至多遠，仍被一道亙古青山、一輪澄澈明月的臂彎深情環(huán)抱。 　　出城五里，云山遙峙入畫。 我循秦人古道拾級而上，腳下枯葉簌簌，脆響如啟封無數(shù)塵封的尺素。及登紫霄絕頂，但見云海翻涌，如潮漫漶，將七十二峰漂作蒼茫煙波中的座座仙嶼。 山風過耳，松濤澎湃與遠村雞鳴遙相應和，竟似古儺戲開場時撼人心魄的鑼鼓——剎那間，盧侯二仙的霓裳羽衣、燕居和尚的梵唄清音、王昌齡貶謫行吟的行囊，皆于云蒸霞蔚間若隱若現(xiàn)，魂兮歸來。 我欲掬一縷云煙在手，卻只握得滿懷沁涼的虛無。方知古人早已勘破此境：明月何曾是兩鄉(xiāng)？你棲身何方，何處便是魂牽夢縈的都梁故園。 　　歸途夜闌。 我繞行同保樓巍峨的飛檐之下，兩岸燈影流溢，于河面鋪就一條搖曳的金紅浮橋，恍若一步踏上，便可逆溯時光，重返任一魂牽夢縈的舊朝。遠處浪石村的楹聯(lián)在夜色里幽幽閃光——“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 那一筆一劃，皆是何紹基腕底沉雄的呼吸，亦是浪石先人對悠悠歲月的深情回響。我低聲吟誦，余音散入夜風，恰似將一封遲到了數(shù)百年的家書，終于鄭重投遞至歲月的長河深處。 于是，我獨立于武岡沉沉的夜色里，任斑駁的城墻、縹緲的云山、醇厚的鹵香、遒勁的楹聯(lián)，如春潮般奔涌匯聚于胸臆。 它們不再是冰冷疏離的古跡，而化作了我血脈中生長的年輪——一圈，又一圈，將湘西南的溶溶月色、南宋的凜冽雪意、明清的裊裊炊煙，悉數(shù)斂入，再溫柔地安放于我掌紋的阡陌縱橫之間。待我再度轉(zhuǎn)身，身后早已非“福地武岡”四字可蔽——它是我私藏的一枚溫潤舊時光：縱使斑駁，亦含暖玉之光；縱使邈遠，亦可抵心靈之岸；縱使無名，卻足以令我在萬里之外的某個向晚時分，驀然嗅得鹵銅鵝與桂葉交織的異香，頓時淚濕青衫—一 原來，所謂思古懷遠，不過是采擷一座城的皎潔月光，細細熬煉成一粒殷紅的朱砂，虔誠點染于眉心；從此你跋涉千山萬水，只需垂首默觀，便可見那條名曰“都梁”的古河，正于血脈深處，不舍晝夜，靜靜回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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