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上古的醫(yī)書說，病是命中注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說，病是人留在這世上的腳印。</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大連的雨季，濕氣從地板縫里一絲絲鉆上來，黏在骨頭上，教人想起《內(nèi)經(jīng)》里那些關(guān)于“濕”的句子。燈是昏黃的，攤在膝上的這本《素問》，紙頁脆黃，翻到“本病論篇第七十三”，墨字沉沉的，像夜里山的影子。窗外有老伯推三輪車經(jīng)過，輪子咿呀咿呀，那聲音，竟有點(diǎn)像這書里講的“客氣”、“勝復(fù)”之氣在流轉(zhuǎn)。我忽然想，這哪里只是一本講生病的書呢？這分明是一本講人怎樣活在天地之間，怎樣與看不見的日月星辰、風(fēng)雨寒熱，甚至與看不見的“自己”，糾纏不清的一本書呢。</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篇名叫“本病”。何為“本”？我猜，那不是指你昨天淋了雨今天頭痛的那個(gè)“病”。它說的是病的“根”，那最初、最深的來處。書里講得玄，說是什么“五運(yùn)六氣”亂了套，天地的氣化運(yùn)行失了常，人感之，病乃生。又說人的五臟，藏著神、魂、魄、意、志，若“神機(jī)”失了守，病邪便會(huì)長驅(qū)直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看著看著，我便癡了。這哪里是在說病，這是在說“命”??！是藏在人身體里的，那種微妙的、與天地共呼吸的“命”。它不是鐵板一塊的死物，它更像一條河，隨著四季、隨著星辰的流轉(zhuǎn)，時(shí)而豐沛，時(shí)而枯瘦。我們的身體，便是這條河上一個(gè)極小的灣。天地的氣“郁”了，我們心里便也郁結(jié)；歲運(yùn)的輪子“不及”了，我們身上便也虛弱。這難道不是一種極深的、宿命般的牽連么？古人仰觀天文，俯察地理，中通人事，原來是把這三者，揉成了一個(gè)密不可分的“人”來看的。我們的病，或許早就在星辰移轉(zhuǎn)、風(fēng)雨不調(diào)的那一刻，便悄悄種下了因。</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但，這便盡是命了么？不，我不全信。若全是天地的過，那人，豈不是成了天地間一個(gè)全然被動(dòng)的、可憐的泥偶？ 這一篇《本病論》里，也藏著另一層機(jī)鋒。它反復(fù)說“失守”，還說“神游”，又說“五志”過極而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天地的“虛”是外緣，可是人心神的“失守”，才是那扇被自己打開的門。我們憂慮過度，我們狂喜無制，我們長久地沉溺在一種情緒里，這便是我們自己將五臟的“神”驅(qū)趕了出去，讓那門戶洞開，引邪入內(nèi)。你看，這不是我們自己在天地的大畫布上，用情緒的筆，用力劃下的痕跡么？</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這么一想，我心上那點(diǎn)關(guān)于“注定”的沉郁，倒散開了一些。病，或許真如上古哲人所見，是某種“命”的體現(xiàn)，是天地大周期里一個(gè)小小的、無奈的律動(dòng)?？蛇@“命”落到我們身上，又是如何承接，如何應(yīng)對(duì)，如何在那扇將開未開之際的“門”，用自己的心神將它守好，這怕是我們自己可以稍稍做主的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夜深了，雨不知何時(shí)停了，只有屋檐的積水，許久才“嗒”一聲落在石臺(tái)階上，聲音清亮，像是把沉濁的夜敲開了一個(gè)小口。那本《本病論》還攤在膝上，那些古老的、關(guān)乎天地氣運(yùn)與人體榮衰的文字，在寂靜里仿佛有了一些呼吸。它們不再是冰冷的教條，而成了一種低語，一種提醒——提醒我們，人何其渺小，被裹挾在浩瀚的氣運(yùn)之中；可人又何其尊貴，能以一顆清明的心，守護(hù)方寸之內(nèi)的“神”，在注定之中，活出一點(diǎn)點(diǎn)屬于自己的、不全是“病”的軌跡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這大約就是《黃帝內(nèi)經(jīng)》最教我喜歡的地方了。它不說空話，它把最玄奧的天地大道，安放在你最切實(shí)的呼吸與心跳之間。讀它，像在茫茫黑夜里，忽然有人遞給你一盞小小的、溫?zé)岬臒?。那光，不足以照亮整條路，卻足以讓你看清自己的腳下，讓你知道，這一步，該往哪里踏，才不算全然辜負(fù)了這副頂天立地的軀殼，和其中那顆能感、能知、能守的靈明之心。</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