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i>我走近時，河正醒著。風(fēng)是它的第一陣顫栗——不是那種摧折枯枝的暴戾，而是極細(xì)、極韌的，像無形的手掌反復(fù)摩挲一匹巨大的、青灰色的綢。水面便起了皺，不是老婦額上那種深而哀的溝壑，是年輕的綢緞被輕輕抖開時，那瞬間流動的、柔軟的紋路。皺紋底下，水依舊是水，沉著地綠著，蓄著深冬全部的、秘而不宣的體溫。</i></b></p> <p class="ql-block"><b><i>然后光來了。晌午的太陽，懸得老高，卻沒什么火氣，只像一枚溫潤的、巨大的銀幣。它慷慨地傾倒下光芒，那光一觸到粼粼的波痕，便驟然活了，碎了，迸濺成萬千閃爍的鱗片。不是單調(diào)的金，也非呆板的銀；是金子在最純時摻進了水銀的靈動，是銀子將熔未熔時那種蕩漾的、蠱惑人心的亮。整條河成了一條蜿蜒的、流動的光帶。</i></b></p> <p class="ql-block"><b><i>這光不灼人，只是清冷冷地炫目著，仿佛河把積攢了一夏的星子，都在這冬日的晌午，細(xì)細(xì)地碾碎了，又鋪陳開來。我看得有些癡，覺得那光斑的每一次躍動，都是一次極輕的、關(guān)于消逝的嘆息。</i></b></p> <p class="ql-block"><b><i>目光被牽扯到岸邊。是蘆葦。成片成片的，褪盡了青蔥與花穗，只剩下一竿竿干干凈凈的枯黃，頂著最后一簇未曾飛散的、絮狀的柔軟。風(fēng)是它們唯一的言語者。</i></b></p> <p class="ql-block"><b><i>風(fēng)從河北岸來，它們便齊刷刷向南俯首，那姿態(tài)謙卑得近乎虔誠；風(fēng)勢一歇，它們又遲疑地、窸窸窣窣地挺直，仿佛在聆聽下一道無形的諭旨?？娠L(fēng)總是不定的，于是這片枯黃的葦叢，便陷入一場無聲的、永恒的搖擺。向左，向右，前仰，后合。那不是狂舞，是一種有節(jié)制的、集體的搖曳，像一群著了素縞的舞者，在天地這闊大的舞臺上，演出著一種不為任何人、只遵從于風(fēng)的律典的儀式。它們磨擦著，發(fā)出干燥的、沙沙的響，是這靜謐午后的唯一配樂，聽著聽著，便覺得那聲音不是響在耳畔，而是響在骨頭縫里，一種屬于季節(jié)的、荒涼的窸窣。</i></b></p> <p class="ql-block"><b><i>我立在那里，成了這風(fēng)景里一個笨拙的標(biāo)點。河水在流，不知疲倦，帶著它滿身的碎銀與皺紋，要流到某個我目光不及的、霧氣朦朧的盡頭去。光在移，方才還鍍亮的那片水面，此刻已暗了下去，輝煌轉(zhuǎn)移到了更下游的地方。蘆葦依舊在搖，它的歡迎與道別，原來是一回事——它歡迎一切來臨的，也默送一切逝去的。</i></b></p> <p class="ql-block"><b><i>離開時，我回望。南陽河依舊在那里，粼粼地閃著，簌簌地?fù)u著。它不挽留，亦不言別。只是那滿河細(xì)碎的光，和那一片起伏的枯黃，已悄然印在心底，成了一幅冬日里，最靜、也最洶涌的版畫。</i></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