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農(nóng)村生活》</p><p class="ql-block">一九七〇年元月,寒風卷著雪沫,刀子似的刮臉。我從敖林中學那扇褪了漆的校門出來,踩著咯吱作響的凍土路,走回永發(fā)村(原叫長發(fā)大隊)的六家子屯。背包里,除了幾件舊衣裳,就剩下一本畢業(yè)證書。十七歲的胸膛里,還揣著最后幾堂課上,老師那句“有知識,有前途”的滾燙贈言,可這心頭的熱氣,一撲進村口那無遮無攔的北風里,轉(zhuǎn)眼就涼了半截。</p><p class="ql-block">眼前,是我從小看慣的土地??蛇@一回,身份徹底變了——不再是學生,是社員。村里人都說,學文這孩子是“文化人”??蛇@“文化”二字,在那年月,在六家子這片土地上,到底有多重的分量,我心里沒底。家里世代務農(nóng),本分老實,是那種在人堆里找不著的門戶??v使在學校里功課不錯,得了老師幾句夸贊,可到了決定“干啥”的關口,這一切都顯得輕飄飄的。擺在面前的路,和屯里所有后生一樣,只有一條:下地,掙工分,從春忙到冬。</p><p class="ql-block">那時節(jié),跳出農(nóng)門的路,窄得像田埂。夢想著“出去”,心里是野草似的念頭,探頭探腦,一遇上現(xiàn)實的厚土,又都蔫了回去。那不是賭氣,是認清了,天實在是太高,梯子實在是沒有。</p><p class="ql-block">記的就是這之后的日子。當“出路”只有腳下這一方田土時,一個年輕人是如何安放那顆躁動不甘的心的。這不是什么宏大的故事,只是一個回鄉(xiāng)青年,在日頭、風雨、黃土和人情世故里,一點一點褪去青澀,扎下根去,又在心里悄悄長出另一番天地的真實記憶。故事就從那個寒風凜冽的冬天,從我正式成為長發(fā)大隊第四生產(chǎn)隊一名社員的那天,開始講起。</p> <p class="ql-block">刨凍糞積肥</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一、難忘的第一天勞動(刨大鎬積肥)</span></p><p class="ql-block">一九七〇年元月,一個干冷的清晨。天剛蒙蒙亮,灰色的云層壓得很低,哈氣成霜。我沒吃早飯就出了門——那時黑龍江的農(nóng)村,一天只開兩頓飯,得先干上一氣兒活,才能回家端起媽媽做熱騰騰的飯菜。</p><p class="ql-block">我們長發(fā)大隊六家子屯,我家是第四生產(chǎn)隊的。到了隊部大院,已有不少社員蹲在墻根下抽著旱煙,或搓著手踩著腳取暖。見我進來,熟悉的叔伯兄弟們都圍上來打招呼。在屯里,我家輩分不低,大多同齡人都得叫我一聲叔或哥,真正需要我喊“叔”的,倒沒幾位。這層親緣關系,讓陌生的勞動開場,裹上了一層家常的溫熱。</p><p class="ql-block">人齊了,隊長分派活計:去馬圈起糞,刨凍糞積肥。我跟著人群,走進那充滿濃重氣味的馬圈。地上,是凍得比石頭還硬、積了足有兩尺多厚的糞層。社員們抄起洋鎬,我也學著樣,掄起一把沉甸甸的鎬頭,鉚足了勁兒,朝那冰峰刨下去。</p><p class="ql-block">“當”的一聲脆響,震得虎口發(fā)麻。低頭一看,鎬頭只留下一個白點,糞塊紋絲不動。我不服氣,又是一鎬,結(jié)果一樣。汗還沒出,急躁和許狼狽先冒了出來。我空有一身學生式的蠻力,卻不懂如何對付這經(jīng)寒冬凍成一體的“硬骨頭”。</p><p class="ql-block">這時,一位叫閆振山的老社員走了過來。他年紀比我父親還大幾歲,按屯親,我該叫他一聲“四大爺”。他黑紅的臉膛上帶著笑,接過我的鎬頭,說:“學文啊,光有傻力氣不行,你得會用巧勁。你看——”說著,他側(cè)過身,鎬頭掄起的弧度不大,但落點又準又狠,鎬尖斜斜地楔進凍糞的縫隙,只聽“咔”的一聲脆響,一大塊凍糞應聲而裂。“得找它的紋,順它的茬,撬它的縫。”</p><p class="ql-block">在他的指點下,我漸漸開了竅。原來這粗活里,藏著觀察、角度和時機的學問。一下,兩下……當?shù)谝粔K像小磨盤似的凍糞終于被我完整撬起時,一股混合著汗味的成就感,沖散了最初的窘迫。</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生產(chǎn)隊大糞堆</p> <p class="ql-block">刨下來的凍糞塊,被裝上牛車,拉到生產(chǎn)隊的大糞堆旁。那糞堆有三米多高,像座小山。我的下一項考驗,是站在搖晃的車上,把這些凍糞塊扔到糞堆頂上去。這不僅是力氣活,更是平衡和技巧的考驗。糞塊沉,扔不高就滾下來。我咬著牙,一次,兩次,慢慢掌握了那股拋送的寸勁。當凍糞塊終于劃著弧線,穩(wěn)穩(wěn)落在糞堆頂上時,我抹了把汗,心里竟有幾分像學生時代解出一道難題般的快意。</p><p class="ql-block">那個年代,糞肥是莊稼的“糧食”,是“當家”的寶貝。一個生產(chǎn)隊糞堆的大小、發(fā)酵的好壞,直接關系到秋天的收成,也是衡量隊長是否有能耐的標志之一,春夏秋冬生產(chǎn)隊里都有專人趕著牛車,把屯里各處能搜羅到的“肥料”都匯聚到這里。那個巨大的、冒著淡淡白汽(那是發(fā)酵產(chǎn)生的熱氣)的糞堆,成了我對集體勞動和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最初、也是最深刻的圖騰。</p><p class="ql-block">開春后,我又參與了把發(fā)酵好的熟糞,一車車送到地里,均勻堆成小堆。等到播種時節(jié),這些“糧食的糧食”,會被以“揚肥”或“點肥”的精妙方式,融入黑土。那又是另一門需要耐心和學習的技術了。</p><p class="ql-block">這勞動的第一天,用最直接、甚至有些粗礪的方式,將我“學生”的身份外殼敲開了一道縫。汗水滴進凍土,也滴醒了某種沉實的認知:書本外的學問,深埋在土地里,凝結(jié)在那些看似簡單重復的勞作中,也閃爍在像閆振山四大爺那樣樸實無華的經(jīng)驗傳授里。那一鎬下去的“白點”與后來的“裂紋”,仿佛成了我走入農(nóng)村生活的第一個寓言——關于褪去青澀,關于學習與扎根。</p> <p class="ql-block">當年的我 生產(chǎn)隊會計</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二、擔任生產(chǎn)隊會計</span></p><p class="ql-block">這事要從一個落空的念想說起。一次我去敖林辦事聽老師說,可能要讓我當代課教師,那是領國家工資的“鐵飯碗”,心里著實高興了好一陣??勺罱K通知沒來,人便有些灰心。偏偏這時大隊書記找我,說要讓我當?shù)谒纳a(chǎn)隊的會計。我正有情緒,就沒答應。</p><p class="ql-block">誰想到,不久后公社書記來開會,不點名地說了一句:“有的回鄉(xiāng)青年不安心在農(nóng)村干革命。”這話像根針,直直扎在我身上。會后大隊書記又找我,把公社書記的原話說給我聽,勸我接下會計的活兒。那時已快托到六月份了,我沒再推辭。</p><p class="ql-block">在敖林中學讀書時,會計科學的是“六賬一部”,天天打算盤。教課的公社財務賴永??次业乃惚P打得溜,竟讓我代他教同學。想來那時候,他就已經(jīng)留意到我了。</p><p class="ql-block">真正干起來,才知道會計這活兒不輕松。生產(chǎn)隊的會計不脫產(chǎn),一年只補800工分,每月只給兩天整賬,其他時間照樣下地勞動。生產(chǎn)隊長還讓我兼任業(yè)余記工員,每晚都得和他對工分,生怕出錯。這樣一來,整天忙得腳不沾地,屬于自己的時間少得可憐。</p><p class="ql-block">賬本又厚又重,每筆收支、每戶工分都得寫得清清楚楚。社員來問,我就一五一十解釋,有時還得摸出算盤當面打一遍。晚上記完工,煤油燈熏得眼睛發(fā)澀,紙面上映著我和隊長湊在一起的影子。窗外是靜的,心里卻時不時翻騰。</p><p class="ql-block">按當時要求,半年、年終我還得把帳目向社員大會公布清楚,解答社員不解的問題,確保財務公開。我當兵走后帳本還存放在我母親的大柜里多年。據(jù)母親講工作隊還查過兩次,沒有發(fā)現(xiàn)問題而劃上句號。</p><p class="ql-block">公社開會計會時,我被表揚過,說我賬目清、做事認真。坐在下面,我也看到別的會計腦筋活、反應快,晚上聊天說笑都像在比誰機靈。那時候,一點點的認可都能讓我心里好受些——仿佛自己沒白忙,也沒白學。</p><p class="ql-block">可說實話,再怎么踏實干活,我心底那點“不甘”始終沒散。珠算打得再響,賬記得再明白,我還是會想起那個沒當成老師的遺憾。尤其當別人喊我“會計”時,我常會走神——如果站在講臺上,如今又會是怎樣?公社書記那句“不安心在農(nóng)村干革命”,有時夜深了還在耳邊繞。我不是不想為隊里出力,只是不愿一輩子就這樣定在農(nóng)村,像棵生根的樹,再也挪不動半步。</p><p class="ql-block">那些年,算盤珠響著集體的生計,也撥著我自己的心事。好在忙碌能讓人暫時忘記許多,對社員負責、把賬做明白,也算是一種寄托。只是偶爾閑下來,望著田埂那頭模糊的地平線,還是會想:路,會不會還有別的方向?</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三、抓大隊共青團和民兵工作</span></p><p class="ql-block">我是在敖林中學入的團,具體還在團組織內(nèi)擔任什么委員已經(jīng)記不清了。敖林中學畢業(yè)后,公社團委書記來大隊了解工作,和大隊書記商量后,提議讓我當團支部書記。經(jīng)過團員大會通過,我就這樣挑起了擔子。</p><p class="ql-block">我們大隊那時叫長發(fā)大隊,管轄三個自然屯,從我們六家子屯出發(fā),到新立屯,再到長發(fā)屯這三個屯子差不多要二十多里地,呈一個三角形。不久后,公社武裝部的包部長又通知我擔任大隊民兵連的副連長。于是,我身上便有了四個身份,但說到底,最主要的還是一個農(nóng)民。每季度,我都要到三個屯子去,分別召開青年團和民兵會議,落實上級布置的任務。工作雖然做得還算認真,也得到領導人的認可,可每次聽說有人被推薦上“五七”大學,或是大慶石油來招工,卻沒有我的份,心里總會浮起一絲說不清的滋味。</p><p class="ql-block">最讓我難忘的,是第一次在公社武裝部組織軍事訓練摸到真槍。那是“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的年代,空氣中彌漫著“蘇修亡我之心不死”的緊張。各大隊分別編有普通民兵與基干民兵,另外每個大隊還編有十人的騎兵排。有一回,夜里突然接到通知,騎兵緊急集合。我們翻身上馬,在夜色中向著公社方向疾馳。馬匹越跑越快,只聽見耳邊風聲呼嘯,大家一個不服一個,暗暗較著勁。那些馬仿佛也通人性,不用怎么牽引,就一路直奔公社所在地。各大隊民兵連長配有全自動步槍,而我是副連長,槍就存放在大隊書記曹洪印家里(書記兼任民兵連長)。</p><p class="ql-block">那個年代,人都很較真,聽毛主席的話,聽組織安排。我去長發(fā)屯開會或工作,午飯就派到社員家里吃。飯后,我必須交上半斤糧票和兩角錢,人家不要都不行,誰也不能搞特殊化。現(xiàn)在講起來,或許有人覺得不可思議,但毛澤東時代就是這樣,干部脫離群眾搞特殊,隨時會被提意見,甚至受到批評。</p><p class="ql-block">這段日子,雖然沒能走出去,但卻實實在在地鍛煉了我。很多事,漸漸能獨當一面了。這份在鄉(xiāng)土上長出的筋骨,為日后走過的路,悄悄墊下了一塊厚實的基石。</p> <p class="ql-block">鍘草</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四、春天種地</span></p><p class="ql-block">(一)備耕生產(chǎn)</p><p class="ql-block">過了正月十五,生產(chǎn)隊的鐘聲就敲響了。風還硬著,備耕的事卻一件件排開了。</p><p class="ql-block">鍘草是頭一樁力氣活。谷草要鍘滿整個草欄子,那是牲口一春的底氣。老師傅續(xù)草,寸寸精準;壯小伙按刀,咔嚓聲響徹草棚子。我父親是飼養(yǎng)員,冬季夜里要添三遍羊草,春耕時起得更早,給馬拌料時總要摸摸鬃毛——他手心的老繭蹭過馬脖子,是無聲的囑咐。</p><p class="ql-block">選種是女社員的細致活。:黃豆要一粒粒揀,谷子糜子用的是去年秋收的上風頭好糧。播種前,老農(nóng)會把種子要“炕”上幾天,攤開時看那發(fā)芽率。嫩白的生機——那萌發(fā)的不只是芽,是一年的指望。</p><p class="ql-block">扒麻桿打繩子吱呀聲,現(xiàn)在已聽不見了。那時麻繩擰的是春耕的筋骨。修農(nóng)具的木匠的手選,刨花雪片般落下,年輕人圍著看,知道多學一手就多一分活路。</p> <p class="ql-block">種地</p> <p class="ql-block">(二)開犁種地</p><p class="ql-block">土地化透時,開犁的日子就快到了。</p><p class="ql-block">扶犁是首選。他的手就是尺——深了誤時,淺了誤墑。一壟開出來,筆直得像拉了線。后面點種的、覆土的,動作都跟著他的節(jié)奏。</p><p class="ql-block">我常跟在最后“踩格子”,但是需要兩人,一前一后,才能保證不被露踩。一雙腳踩在濕潤的浮土上。腳踩實過后,把種子妥帖地交給大地。這叫“保墑”,是最樸素的承諾。</p><p class="ql-block">前面趕套的小伙子甩著響鞭,吆喝聲穿過晨霧。馬兒打著響鼻,犁鏵翻開黝黑的泥浪。</p><p class="ql-block">新翻的泥土味撲鼻而來,腥甜里帶著涼。那是春天的氣味,是生長本身的氣味。我們在這氣味里躬身勞作,把自己也種進了土地里。</p><p class="ql-block">播種要依農(nóng)作物方法不一,就不細說了。</p> <p class="ql-block">鏟地</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五、夏季勞作</span></p><p class="ql-block">夏天的田野,是另一個戰(zhàn)場。風是熱的,土是燙的,玉米長出二十公分前就要田間除草了。</p><p class="ql-block">鏟地</p><p class="ql-block">這活我干得多。幾十號人散在壟溝里,場面很壯觀。我那時是團書記,就組織競賽,看誰鏟得快、鏟得凈。歇氣兒時,就請隊里兩位抗美援朝老兵講打仗的故事。老人們一開口,大伙兒鋤頭都攥緊了。有時候跟鄰隊的地挨著了,兩邊就對著唱,你一段“打靶歸來”,我一曲“現(xiàn)代京劇”,笑聲和歌聲在青紗帳里滾,那乏累就隨著汗淌走了。</p> <p class="ql-block">趟地</p> <p class="ql-block">趟地</p><p class="ql-block">這是技術活,扶著犁杖,牲口在前頭走,人在后頭要穩(wěn)住犁鏵,既要疏松苗間的土,又不能傷了根。我沒干過,只有老把式能行??此麄兂嘀玻绫硶竦糜土?,扶著犁穩(wěn)穩(wěn)走過去,身后留下筆直松軟的土埂。</p><p class="ql-block">追肥</p><p class="ql-block">那時剛有化肥,農(nóng)民還沒有認識它的好處,心里卻怕,說那是“火藥”,怕把苗燒死。我在農(nóng)中學的知識派上了用場。大隊會上,我講氮磷鉀,講化肥是糧食的細糧。我?guī)е鴰讉€年輕人,選了一片玉米地,趁著雨前,把尿素勻勻地撒下去。后來那一片莊稼墨綠墨綠地躥起來,成了最好的示范。從那兒以后,科學種田的道理,才算在這黑土地上扎了根。</p> <p class="ql-block">打羊草</p> <p class="ql-block">打羊草</p><p class="ql-block">“羊草”是草原特產(chǎn),最合牲口胃口。打羊草是草原的盛事,也是苦事。</p><p class="ql-block">進七月下旬,草甸子綠得發(fā)黑。打草用“搧刀”——長柄大釤刀。前面的人掄圓膀子,刀光像銀弧掃出去,“唰”一聲草倒一片。后面緊跟的叫“背趟子的”,用另一把刀把草合攏成一趟。這一前一后講究節(jié)奏,像古老的舞蹈。刀鋒過處,青草濃烈的汁液氣息噴涌出來。</p><p class="ql-block">女社員們跟在后面碼草。等曬得半干,就把草堆成一個個金色的“草碼子”,既要通風又要防雨。這時節(jié),隊里總要殺幾只羊,在草原上架起大鍋,清水煮羊肉粥,香味混著草香飄出老遠。人們端著碗坐在草堆上,天高地闊地吃。</p><p class="ql-block">草干了,一車車拉回村,垛成高高的草垛,像一座座金色的山。冬天白雪覆蓋時,這些草垛就是所有牛馬羊活下去的指望。</p> <p class="ql-block">打羊草</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六、秋收</span></p><p class="ql-block">“三春不如一秋忙”,這話只有真在土地上滾過的人,才懂其中的分量。那不是一般的忙,是搶——從老天爺手里,從南飛的大雁嘴邊,從越來越短的日頭和越來越緊的霜風里,把一年的指望搶回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割黃豆</p> <p class="ql-block">1、收割</p><p class="ql-block">大地褪去了綠,換上蒼黃。莊稼熟透了,垂著頭,等著鐮刀。割地的主力是鐮刀,唰啦唰啦,一片片谷子、大豆在刀刃下倒伏,整齊地躺在壟臺上曬太陽??諝饫飶浡f稼干燥的香氣和泥土被翻開的腥氣。最重的活是“掰苞米”。人們鉆進比人還高的青紗帳,玉米葉子邊緣鋒利,劃在臉上、胳膊上,被汗水一漬,火辣辣地疼。掰下的玉米棒子沉甸甸的,扔進筐里,筐梁勒進肩膀。這是一場體力的消耗戰(zhàn),從晨露未晞,干到日頭偏西。</p><p class="ql-block">這里得說大雁。秋高氣爽時,它們一群群從北邊飛來,正好趕上地上鋪滿割倒的莊稼。這些“天上來客”毫不客氣,落地就啄食,能把一片谷穗禍害得七零八落。為了守住糧食,傍晚就有人在地邊守候,用“翻車子”(一種簡單的捕鳥工具)驅(qū)趕。這不是狩獵,更像是人與天時、與生靈之間一場緊張的、無聲的爭奪——搶在它們吃飽前,把糧食收回家。</p> <p class="ql-block">大雁翻谷子捕子</p> <p class="ql-block">2、脫粒</p><p class="ql-block">莊稼拉回場院,秋收的“硬仗”才打到一半。緊接著是脫粒。玉米脫粒有了機器,算是省了些力氣。但前提是,得把棒子外頭的“苞米皮”扒干凈。那段時間,全隊男女老少,只要手能動的,都圍坐在堆積如山的玉米堆旁,埋頭扒苞米。手指在苞米皮和須子間翻飛,剝出金燦燦的棒子。手上很快就磨出了泡,泡又磨成了繭??諝馐抢涞模睦锸菬岬?,因為眼前是實實在在的收成。扒出來的棒子要及時攤開晾曬,最怕捂堆發(fā)霉,那可是一年的心血。</p> <p class="ql-block">打場</p> <p class="ql-block">3、打場</p><p class="ql-block">谷子、糜子、豆子,這些“細糧”的脫粒,靠的是“打場”。場院掃得干干凈凈,鋪上厚厚一層莊稼,然后套上馬,拉著十來個石磙子,一圈一圈地碾。趕場的年輕人站在場院中央,吆喝著牲口,讓石磙子均勻地碾過每一寸。其他人拿著木杈,跟在后面不時地翻動秸稈,讓每一粒糧食都能從穗子里被“打”出來。碾一陣,用木锨迎風一揚,金色的谷粒沙沙落下,秕谷和碎殼被風吹到一邊。揚場是個技術活,得會看風,會用力,得是老把式才行。那段時間,場院上的燈火常常通宵不滅,人影、馬影、石磙的影子,在燈光下晃動著,與天上的星月爭搶著時間。</p> <p class="ql-block">揚場</p> <p class="ql-block">4、分糧</p><p class="ql-block">這是我的任務。我是隊里會計,分糧的賬本早就算好了,誰家多少口人,多少工分,該分多少斤,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分糧的日子像過節(jié),家家戶戶拿著麻袋、簸箕,聚在場院。用的還是老法子——斗和升。一斗一升,量的是糧食,更是人心。我高聲念著名字和數(shù)字,保管員操著斗,一斗一斗地量,倒進社員的袋子里。那嘩啦啦的聲響,是土地上最動聽的音樂。最后算總賬,多了退,少了補,一分一厘不能差??粗l(xiāng)親們扛著糧食,臉上露出踏實甚至有些虔誠的笑容,所有的疲憊都值了。</p> <p class="ql-block">送公糧</p> <p class="ql-block">5、繳公糧</p><p class="ql-block">“交夠國家的,留足集體的,剩下才是自己的?!边@是鐵打的規(guī)矩。繳公糧,是頭等大事,也是光榮的任務。必須把最好的糧食,那上風頭揚出來的、最飽滿干凈的糧食,送到國家糧庫。</p><p class="ql-block">天不亮我們就套好了大車。有一次,我們動員幾個生產(chǎn)隊,多交“紅心糧”——那是豐收后自愿多交的愛國糧。十輛大馬車,裝滿金黃的糧食,在土路上排成長龍,車老板把鞭子甩得震天響,透著自豪。到了胡吉吐莫糧庫,門口早已排起長隊。有的車半夜就到了,就為了早點把公糧交上。</p><p class="ql-block">輪到我們,檢驗、過磅,最關鍵也最考驗人的一關來了——“上跳”。糧食要扛上十米來高的糧囤。跟車的壯勞力,我們叫“掌包的”,彎腰,立肩,一麻袋百多斤的糧食就穩(wěn)穩(wěn)扛在肩上。踩著那顫巍巍的木板跳板,一步,一步,走向糧囤頂端,然后一倒,金色的瀑布傾瀉而下。不會用那股巧勁的,真能閃了腰。等十車糧卸完,人人都像從水里撈出來,累得說不出話。</p><p class="ql-block">我趕緊去飯店,用糧票給大家買饅頭。一人十個大饅頭,再加一碗清湯。那饅頭,平日里哪舍得這么吃?壯漢們狼吞虎咽,十個饅頭下肚,湯也喝得一滴不剩,眼睛還往空筐里瞟。沒辦法,我又給每人添了一個。他們拿在手里,坐在車上,一邊往回走,一邊又把這一個也吃了下去。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也把空車和疲憊的身影,永遠烙在了那個時代的記憶里?,F(xiàn)在想起來,那一代的農(nóng)民,是真的不容易。他們用最硬的肩膀,扛起了國家的糧倉,也扛起了自己的生活。</p> <p class="ql-block">貓冬――改善生活</p> <p class="ql-block">準備年貨</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七、貓冬,迎接新春佳節(jié)</span></p><p class="ql-block">進入十一月中下旬,黑龍江的土地徹底沉入寒冬,田野靜了,莊稼人的日子也慢了下來。真正的“貓冬”開始了。多數(shù)人守在熱炕頭,偶有串門的,湊一局撲克,動點小錢,也不過是讓手指頭活絡活絡,圖的是個聲響和熱氣。外頭天寒地凍,屋里爐火通紅,時間就在這靜與暖中,緩緩流向歲末。</p><p class="ql-block">1、年終決算:算盤珠子撥響的年成</p><p class="ql-block">我的“貓冬”,卻比別人多一份忙碌——生產(chǎn)隊的年終決算到了。這是一年收成的總賬,更是全隊老少盼著的好年頭。</p><p class="ql-block">我得把全年的收入,一筆一筆攏清楚:頭一宗是農(nóng)業(yè)糧食收入,那是土地的根基;二是副業(yè)收入,主要是向縣里收購站賣大葦和多余的羊草,那是從沼澤甸子里額外掙的嚼谷;三是牧業(yè)收入,賣給公社的菜牛,銷往外地的馬匹,牲口養(yǎng)得好,進項就扎實;四是漁業(yè)收入,五是林及其他零碎。賬目像地壟溝,必須筆筆分明。</p><p class="ql-block">收入核算好,便按上頭的規(guī)定,先扣除公積金、公益金這些集體的“家底”。剩下的,才是能分給社員們的。關鍵的一步,是把這筆錢,除以全隊人一年淌汗掙下的總工分。算盤珠子噼啪響,最終要落在一個數(shù)上:一個勞動日(十分工)值多少錢?這數(shù)字,掂著全隊人的心。記得七〇年,我們四隊算出來是一塊二毛五;七一年,漲到一塊六毛五;七二年底我當兵走時后,聽說達到了一塊九。這在全大隊是拔尖的,每每算出結(jié)果,心里頭那份為集體自豪的踏實,能抵過一冬的寒氣。</p><p class="ql-block">2、賣馬軼事:六千現(xiàn)金與桌底的信任</p><p class="ql-block">說到賣馬,有件事透著那時的風氣。七〇年秋,吉林雙陽縣來了兩位買馬的“老客”。價講妥了,兩匹馬六千元??膳R到付錢時,對方說沒帶現(xiàn)款,得跟他們那里去取。六千元當時不算小數(shù),隊長不放心,派了我和副隊長、大隊獸醫(yī)三人同去,我特意揣上母親一塊方頭巾,預備包錢。一路戒備,總算錢貨兩清,平安返回。</p><p class="ql-block">戲劇性在第二年年底。那兩位老客又來了,又說沒帶錢。我心里想,怕是還得跑一趟。次日清晨,我正準備動身,其中一位老客卻沖我一笑:“小會計,這回你不用跑了?!敝灰娝叩轿夷菑埧繅Φ霓k公桌旁,彎腰從桌底下拽出個舊麻袋,在滿屋子人(隊部炕上常年坐著歇腳的社員和五保戶)注目下,掏出錢,當著大伙的面,點清交給了我。原來,他們頭天就把裝錢的麻袋塞在了我桌下!隊部人來人往,一張破桌無遮無攔,他們竟敢把幾千元現(xiàn)金藏在那兒。那一刻,我接過的不僅是錢,更是一種沉甸甸的信任。這事兒,如今說來像戲,可那就是當時實實在在的風氣。</p><p class="ql-block">3、月餅泡:冰層下的豐饒與奇遇</p><p class="ql-block">我們六家子屯東邊上的月餅泡,是秋冬的副業(yè)指望。入冬前“插箔”(方言叫“插薄”),冬天打大網(wǎng),都能添些漁業(yè)收入。只是那幾年天旱,泡子水瘦,魚也少了,讓人懷念更早時候的豐饒。</p><p class="ql-block">說起豐饒,我親歷過一回“撿魚”的奇事。六九年開春,冰面將化未化,我同張國貴兄弟倆劃船進了月餅泡。爬到一片大冰排上,眼前景象讓人瞠目:冰面上,白花花一層凍硬了的鯉魚、鰱子,個頭都不小,四五斤重。我剛要撿,同來的馬官卻說:“撿這些做啥?往里走,專找黑魚、鯰魚!那家伙藏在冰里頭,黑魚尾巴翹上,鯰魚大嘴翹上,新鮮!”</p><p class="ql-block">我們便跟著,在晶瑩的冰面上尋覓。果然,那黑魚、鯰魚并非躺在表面,而是矗立在被封冰層里,烏黑的身軀、顫巍巍的須子,都凝在剔透的冰里,像琥珀里的活物。我最終找到四條大鯰魚,用扁擔挑上。魚太大了,壓得我踉蹌,只得忍痛丟下兩條,只將最肥碩的兩條擔回家。那鯰魚,長過1.5米以上,扁擔挑著,尾巴還拖在冰上哧啦響,老農(nóng)說,這不是鯰魚叫“懷魚”。母親燉了一大鍋,濃香滿屋,第二天用馬車送到學校,同學們搶著吃的熱鬧,至今仍是記憶里最鮮活的年味之一。</p><p class="ql-block">老人們說,這是“雪封泡”的造化——入冬頭場小雪落在未封的水面,魚群浮起吃雪,驟然降溫,便將它們瞬間封在冰中,保留了最后的鮮活。自然的嚴酷與饋贈,在這冰泡子里,竟如此奇妙地融為一體。</p> <p class="ql-block">殺年豬</p> <p class="ql-block">4、殺年豬:煙火氣里的規(guī)矩與情分</p><p class="ql-block">進了臘月,年味的第一聲號角,便是殺豬。那時家家必須養(yǎng)兩頭豬,一頭完成國家任務,另一頭才屬自家。這規(guī)矩,連著城鄉(xiāng),系著情分。</p><p class="ql-block">自家殺的年豬,必選三百斤重的。一來,殺豬要請親朋好友、左鄰右舍吃“殺豬菜”,豬小了,菜不硬氣,主家臉上無光。那些天,父親總被東家請、西家拉,很少在家吃飯。輪到我家,母親也早早忙開,大鍋滾水,血腸白肉,酸菜粉條,炕桌擺得滿滿登登。肉香混著熱氣,蒸騰出一年到頭最濃郁的人情味。</p><p class="ql-block">二來,殺豬要“耗油”。一大壇子雪白的豬油,是全家一年炒菜燉菜的主力。國家供應的豆油每人每月只三兩,哪夠?這壇豬油,便是主婦操持日子的底氣。豬的大小,關乎著待客的體面,也關乎著鍋碗瓢盆里一整年的滋潤。</p> <p class="ql-block">蒸豆包</p> <p class="ql-block">蒸豆包</p> <p class="ql-block">購買年貨</p> <p class="ql-block">5、備年貨:瑣碎里攢起的盼頭</p><p class="ql-block">備年貨,是父母無聲的忙碌。母親熬更守夜,在燈下“哧啦”地裁布,一針一線趕制孩子們的新衣,錐子納過千層鞋底,密密的針腳里全是盼孩子新年煥然一新的心。父親則揣著有限的票證和錢,擠在供銷社的人堆里,算計著買回必要的年貨:一張喜慶的年畫,一掛給孩子們聽響的鞭炮,還有寫春聯(lián)的大紅紙。</p><p class="ql-block">臘月的屯子,響著有節(jié)奏的“嗡嗡”聲——那是家家推碾子拉磨,將黃米碾成粉,準備蒸粘豆包。大黃米泡了,磨了,發(fā)好了,紅豆餡炒得香甜,家里的女人便連續(xù)幾天守在滾燙的鍋灶前。一簾簾金黃的豆包出鍋,立刻端到倉房凍上,硬得像石頭,成了正月里隨取隨熱的最佳主食。那滿倉房的“金疙瘩”,是寒冷里最扎實的富足感。</p> <p class="ql-block">準備過年</p> <p class="ql-block">6、張燈結(jié)彩:喧騰里的年節(jié)儀式</p><p class="ql-block">真正的年,從點亮冰燈開始。除夕傍黑,家家戶戶門口自制的冰燈里,蠟燭或油燈被一一點亮。冰凌折射出五顏六色的光,雖簡陋,卻讓整個屯子的夜變得晶瑩而溫暖,屋外冰燈靜默,屋內(nèi)燈火通明,映著窗上的霜花。</p><p class="ql-block">我的任務,是帶著青年民兵,穿行在這片光影中,走家串戶,提醒防火,查看安全。腳步聲踏在積雪上“咯吱”響,心里裝著責任,也浸在集體的暖意里。</p> <p class="ql-block">放鞭炮</p> <p class="ql-block">祭祖</p> <p class="ql-block">子夜交年,鞭炮聲炸響,接神祭祖,莊嚴又熱鬧。</p><p class="ql-block">初一拜年,人潮涌動,作揖問好,笑聲能把寒氣沖散。之后的日子,是撲克牌前的悠閑“刺激”,是鑼鼓嗩吶中扭起的大秧歌,是串門子嘮嗑、喝茶水、聽收音機里劉蘭芳的評書《岳飛傳》……孩子們則提著罐頭瓶做的“燈籠”,里面點截蠟燭,成群結(jié)隊地在雪地里瘋跑,那點點搖曳的光,是童年夜里最神奇的星河。</p> <p class="ql-block">貼年畫</p> <p class="ql-block">這喧騰、溫暖、充滿人情儀式的日子,要一直熱鬧到二月二“龍?zhí)ь^”,吃過豬頭肉,年節(jié)才算真正收官。整個貓冬的積蓄與期盼,在這場漫長而熱烈的慶典中,得到徹底的釋放與滿足,然后,大地回春,新的勞作輪回,又在不遠處等待著人們了。</p> <p class="ql-block">修建水利工程</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八、烏雙會戰(zhàn)</span></p><p class="ql-block">1971年夏,公社通知參加“烏雙治理”工程。我們杜爾伯特地處烏裕爾河與雙陽河下游,兩條河哺育出扎龍濕地和連環(huán)湖,我家鄉(xiāng)東頭的月餅泡就來自這條水系。</p><p class="ql-block">這工程到底是引水渠還是泄洪渠?我至今沒完全弄明白。</p><p class="ql-block">大隊抽調(diào)十名民兵、兩臺車,由我?guī)ш犌巴锿獾暮履绻さ亍2坏桨朐?,我們提前干完了分管段落?lt;/p><p class="ql-block">工程是在平地挖溝,土方向兩面堆筑成壩,渠寬約六十米。那會兒政治氣氛濃,白天干活,晚上開會學習。我們敖林公社有個大隊還開批判大會,批斗搞封建迷信的社員。各公社、各大隊間競賽評比頻繁,掀起一股爭先進的熱潮。</p><p class="ql-block">一天,縣組織宣傳隊來慰問演出,我們?nèi)ヱR場大隊看節(jié)目。上海知青的表演讓我深受震動——人家從大都市來到草原,我們還有什么不安心農(nóng)村的呢?時間最終撫平了這些思緒。</p><p class="ql-block">住的是地窩棚,蚊蟲叮咬,日曬雨淋,但大家干勁很足。那個年代,老百姓信任黨的政策,人心齊,泰山移。</p><p class="ql-block">如今個別人否定那段歲月,但我們心里有數(shù)。后來道路雖有調(diào)整,可當年那股團結(jié)一心、改造河山的精神,是那個時代留給草原的獨特印記。</p><p class="ql-block">2017年回家鄉(xiāng),弟弟妹妹們帶我去游阿木塔景點正路過此地,我站在親手筑起的大壩上看了許久。月光灑在新翻的泥土上。也許工程用途會隨時間變化,但汗水滲入的土地記得,這片草原記得——就像烏裕爾河與雙陽河,永遠記得它們怎樣在這片土地上交匯、奔流。</p> <p class="ql-block">放牧</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第九章:草原深處――放牧</span></p><p class="ql-block">我是草原上長大的孩子,對牛馬羊的脾性,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紋。</p><p class="ql-block">一九七一年初夏的一個早晨,隊長叫住我:“學文大馬官今天有事,你去替他放幾天馬。”我二話沒說,接過那根被手掌磨得發(fā)亮的套馬桿,翻身跨上那匹棗紅馬。鞭梢在空中脆生生一響,牛馬群便像流動的云,朝著草原深處飄去。</p><p class="ql-block">同去放牧還有宋大成子,長我兩歲,個子高大,為人實在。我們把牛馬趕到南泡子和山包之間那片豐茂的草場,草深得能沒過馬腿。大成子擺了擺手說:“學文,你在這看著,我回屯里扒口飯就回來?!闭f完兩腿一夾馬肚,一溜煙消失在草原的地平線上。</p><p class="ql-block">生產(chǎn)隊一百多頭牛、七十多匹馬散落在草場上,像撒在綠毯上的黑珍珠。我溜達了兩圈,正想卸下馬鞍讓坐騎也歇歇。這時遠遠瞧見六家子屯方向揚起一溜塵煙——是宋大成子!他瘋了一樣打馬奔來,馬鞭在頭頂掄得呼呼響。</p><p class="ql-block">我心里一緊,趕緊踩鐙上馬。這時我的棗紅馬突然驚嘶一聲,前蹄騰空,我死死拽住韁繩才沒被甩下去。順著大成子比劃的方向看去,遠處牛群不知何時聚成了一個大圈,老牛們頭朝外圍成一堵墻,犄角低垂,鼻孔噴著粗氣,蹄子焦躁地刨著地。圈里傳來牛犢驚慌的叫聲。</p><p class="ql-block">草叢里,幾點幽綠的光一閃而過。</p><p class="ql-block">是狼!</p><p class="ql-block">我抄起套馬桿,猛夾馬腹沖過去。桿頭的皮索在風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響。五六條灰影從深草里竄出,見我沖來,扭頭就朝南山狂奔,眨眼就變成了幾個灰點。這時大成子也趕到了,氣喘吁吁地說:“這兩天就發(fā)現(xiàn)南山里有狼,我走時忘告訴你了……”</p><p class="ql-block">我倆重新攏住驚散的牛馬,一頭頭仔細查看。還好,除了幾頭牛被舔掉了些毛,沒見血口子。牛犢子鉆在母牛肚皮下,身子還在發(fā)抖。</p><p class="ql-block">太陽偏西時,我們趕著畜群回屯。馬蹄聲里,我忽然想起另一件關于狼的舊事。</p><p class="ql-block">那還是我讀初中時的一個星期天。初夏時節(jié),隊里要放夜馬——晚上把馬放到草場,天放亮時再圈回來,好趕上清早社員趟地。父親是司養(yǎng)員,晚上放夜馬是他的職責。那天他身子不舒服,我便自告奮勇,凌晨三點多就騎馬前往屯子西北的泡子而去。</p><p class="ql-block">草原的凌晨黑得濃稠,只有馬蹄聲和蟲鳴??斓脚葑訒r,我的馬突然不肯往前走,一個勁兒打響鼻,耳朵豎得像刀子。我頭皮一陣發(fā)炸,直覺告訴我有東西在暗處盯著。猛抽一鞭,馬吃痛竄出去,遠遠看見馬群正往山砬子那邊跑。</p><p class="ql-block">等我圈回耕馬進欄,一匹母馬繞著空欄直轉(zhuǎn),叫聲凄厲。父親和趕來的大馬官同時問:“馬駒子呢?”</p><p class="ql-block">我腦子里“嗡”的一聲。</p><p class="ql-block">再跑回西北泡子,天已大亮。深草里,那匹小馬駒已被啃得只剩半個身子,草地上一片暗紅。隊里為此罰了我家三十塊錢——那是父親一個月的工分錢。</p><p class="ql-block">很多年后,在草原逐漸看不見狼的今天,我偶爾還會在夢里聽見狼嚎。醒來推開窗,只有風聲掠過草尖。那些曾讓我們提心吊膽的猛獸,那些月光下幽綠的眼睛,和那個被狼叼走馬駒的清晨,都成了草原記憶里,一道深深淺淺的烙印。</p> <p class="ql-block">組織學習</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十、農(nóng)村工作隊</span></p><p class="ql-block">七十年代初期,“文化大革命”的思想影響仍在延續(xù)。政治掛帥、思想領先,是當時倡導的方針。為鞏固“文革”成果、防止“資本主義復辟”,杜爾伯特縣委和革命委員會從全縣各企事業(yè)單位及鄉(xiāng)屯中抽調(diào)部分人員,舉辦學習培訓班,組成一支規(guī)模不小的工農(nóng)工作隊,深入農(nóng)村和廠礦企業(yè),開展“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思想教育工作。</p><p class="ql-block">派駐我們六家子屯的工作隊員,來自煙筒屯公社,共三人。其中一位名叫霍有龍的同志,令我印象尤深。</p><p class="ql-block">那時講究階級成分。他們被安排在成分好、政治可靠的人家住宿,吃飯則由兩個生產(chǎn)隊輪流派到貧下中農(nóng)家里解決。每餐飯后,每人還要交給住戶半斤糧票和二角錢,以此樹立廉潔奉公的形象。</p><p class="ql-block">他們的任務,一方面是協(xié)助生產(chǎn)隊抓好勞動生產(chǎn),另一方面則是了解社員對各級干部的意見,排查是否存在多吃多占、走后門、搞不正之風,乃至違紀違法、風氣不良等問題。</p> <p class="ql-block">開會</p> <p class="ql-block">宣傳隊的工作常與我抓共青團、民兵組織相結(jié)合。我的工作方法也得到了他們的認可。</p><p class="ql-block">我主要做了這樣幾件事:一是組織青年唱革命歌曲、學唱樣板戲;二是組建文藝宣傳隊進行演出;三是表彰優(yōu)秀上進青年,請他們在團組織和民兵會議上談心得,并在生產(chǎn)活動中發(fā)揮骨干作用,以此帶動民風與社會風氣向好。</p><p class="ql-block">霍有龍同志在敖林公社的會議上,匯報了長發(fā)大隊共青團和民兵工作的這些做法,得到了宣傳隊領導和公社的肯定。后來,公社專門派人來了解情況,聽取我的匯報。我采取了一個比較實在的方式:由我主講,提到具體事例時,便請相關青年上臺自己談體會,用事實說明工作成效。</p><p class="ql-block">了解實情后,公社團委開會讓我介紹了經(jīng)驗。等到換屆時,我又被列為公社團委副書記(掛名)。這段經(jīng)歷,雖已過去多年,如今寫來對自己、對他人或許已無多少實際意義,但它終究是我人生中的一個階段。我始終認為,沒有那段歲月的錘煉與積累,也不會有后來工作能力的提升,更難以擁有今天安穩(wěn)幸福的生活。</p> <p class="ql-block">脫坯</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十一、家里蓋房</span></p><p class="ql-block">中學畢業(yè)后,我回到家鄉(xiāng)務農(nóng)。父母很快將蓋房子的事提上日程。當時家境并不寬裕,父親將家里僅有的120元積蓄送到一心公社的表姑家,托付表哥畢春科幫忙購置木料,為蓋房做些準備。</p><p class="ql-block">父母私下商量,有意讓我多出面辦事,好鍛煉我的能力。</p><p class="ql-block">第一件事,是到月餅泡割蘆葦,用來做房笆。那時候家家蓋的都是土平房,檁子上鋪一層扎好的蘆葦把子,再壓土抹平,又保暖又經(jīng)濟。初冬的泡子還沒凍實,天剛蒙蒙亮,我就和父親踩著薄冰去搶割。我用推刀劃開一片灰茫茫的葦堂,趕在中午冰面開化之前,把割倒的蘆葦一捆捆扛到岸邊,再用牛車拉回家。父親仔細挑出又長又直的葦子,由表哥曹洪雨仔細編成平整好看的房笆——這樣蓋起來的屋頂才整齊好看。</p><p class="ql-block">第二件事,是脫土坯。那時這一帶蓋房多用“干打壘”,我家改用土坯砌墻,也算是個新做法。秋收前,我們請來親戚鄰居幫忙,和泥、入模、晾坯。這活兒又沉又累,人都說“脫坯打墻,累倒閻王”,一連幾天干下來,我渾身酸疼,晚上躺下時腰都挺不直。</p><p class="ql-block">第三件事,是從地基開始、房身高低,到房屋朝口,都由我來拿定主意。房子蓋成后,我又帶著妹妹們起早摸黑,打起院墻,接著又打菜園墻。看上去門前的院子留得特別寬敞,心情更敞亮。</p><p class="ql-block">這一番操持下來,我雖曬黑累瘦,心里卻踏實不少。父母看在眼里,雖然沒多夸什么,但眼角眉梢也藏著笑意。</p><p class="ql-block">沒想到房子剛落成后剛住半年多,1972年冬季征兵的消息就傳來了。公社武裝部通知我去開征兵工作會議,我在會上就報了名。后來體檢通過,縣里武裝部也批準我入伍。</p><p class="ql-block">緊接著我匆忙把小隊會計、大隊共青團和民兵工作進行移交。大隊還送來兩袋白面和豆油,親戚鄰里也陸續(xù)登門道賀,那些天我屋里屋外忙著招呼,倒茶遞水,幾乎沒個停歇。</p><p class="ql-block">1972年12月13日,我告別父母,離開家鄉(xiāng)。15日,在杜爾伯特泰康站,我踏上一列綠皮火車,向著遼寧本溪縣連山關駛?cè)ァ?lt;/p><p class="ql-block">從此,我成了一名鐵道兵戰(zhàn)士。</p> <p class="ql-block">當年的土坯房還存在</p> <p class="ql-block">尾聲:泥土與遠方</p><p class="ql-block">寫完這些字,窗外的城市已是萬家燈火。我放下筆,仿佛又聞到了黑土地開春時那股腥甜的氣息,聽見了石磙在場院上碾過的悶響,手心里又摸到了那把刨凍糞的鎬把——木紋深深,嵌著十七歲那年的冰碴。</p><p class="ql-block">我的農(nóng)村生活時間其實很長。當農(nóng)民從一九七〇年元月到一九七二年冬天,滿打滿算,不過三年。</p><p class="ql-block">可這三年,像一把最硬的犁鏵,把我從頭到腳深耕了一遍。它教會我的,不是書本上的公式定理,而是土地本身的邏輯:春種一粒,秋收一擔;汗水滴在哪里,哪里才能長出踏實。 在那些搶墑播種、揮汗鋤草、夜半打場的日子里,我懂得了季節(jié)的嚴苛,也嘗到了糧食的珍貴。</p><p class="ql-block">我當過社員,掄過最沉的鎬;也當過會計,撥過最細的算盤。我組織過青年,在田野里唱歌競賽;也帶領過民兵,在夜色中策馬奔馳。我和鄉(xiāng)親們一起,在冰泡子里撿過自然封存的奇跡,在草原深夜提防過幽綠的眼睛,在烏雙渠畔扛起過改造山河的旗幟。</p><p class="ql-block">這些經(jīng)歷,把我從一個心里揣著書本、眼望著遠方的學生,變成了一個腳踩泥土、懂得生活分量的青年。 我知道了一鎬下去該刨在哪里最省力,知道了算盤珠子怎么撥才能分毫不差,知道了人心的齊整比什么都珍貴,也知道了,所謂“出息”,未必在千里之外,它首先就在你手頭正干的這件活計里,是否做到了盡心、盡力、盡責。</p><p class="ql-block">所以,當兵走的那個早晨,我回頭看我們六家子屯,看那排新蓋的土房,看那片我犁過、收過的土地,心里是滿的。我不再是那個覺得“天太高、梯子在短”的迷茫少年了。土地給了我筋骨,鄉(xiāng)親給了我情義,那些具體而微的責任給了我膽識。</p><p class="ql-block">這短短的三年農(nóng)民生活,是我人生的基石。 它沉默、堅實,托舉著我走向后來的軍旅,走向更廣闊的人生。無論我走到哪里,身上總帶著黑土地的印記——那是汗水的鹽分,是泥土的渾厚,是蘆葦?shù)捻g性,是寒冬里那一碗殺豬菜滾燙的溫度。</p><p class="ql-block">時代的大河滔滔向前,淹沒了太多具體的人生。但我始終覺得,一個民族最深的根脈,就扎在千千萬萬個這樣普通的村莊里,扎在春播秋收、鄰里相幫、相信勞動、敬畏天地的樸素日子里。 我寫下它們,仿佛又一次觸摸到了自己的根。</p><p class="ql-block">感謝土地,感謝歲月,感謝那段讓我成為我的、充滿苦樂與光亮的青春。</p> <p class="ql-block">新兵連全班人的合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