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的少年時光,是遺落在九十年代中原腹地的一枚蟬蛻,薄、脆,對著光能照見縱橫的田壟與清澈的河。日子是被蟬聲煮著的,咕嘟咕嘟,冒著懵懂而旺盛的泡泡。左孬、海濤,還有我——我小名也叫孬。我們的名字,像田壟邊隨手撒下的種子,土里生,土里長,帶著地氣兒。海濤是他的大名,只是我們“孬”字輩的叫慣了,他那端正的名字,反倒在我們的吆喝聲里,沾上了同樣的草葉與塵土氣。</p><p class="ql-block"> 夏天的序幕,是從黃昏地上一個針尖大的黑孔拉開的。我們趴著,指甲蓋兒小心翼翼地探進(jìn)去,輕輕一摳,那孔“噗”地便闊了,露出爬叉那黃褐色的、濕漉漉的額頂。它懵懂著,還眷戀著地底綿長的黑夜,便被我們輕輕捏出來,投進(jìn)銹跡斑斑的鐵罐。罐子里頓時響起一片“沙沙”聲,是它們笨拙的掙扎,像極了我們按捺不住的、怦怦的心跳。</p> <p class="ql-block"> 雨后,空氣里滿是泥土被浸透后舒坦的腥氣。我們便在這氣息里飛奔,眼尖地搜尋田埂上一種叫“老水?!钡暮谏ハx。那蟲兒沉甸甸的,母的尤甚,肚腹圓潤得像揣著一粒紫葡萄,握在手心,有種實實在在的歡喜。不消半晌兒,搪瓷盆底便鋪了黑亮亮的一層。如今田埂依舊青青,卻再難尋見那樣的珍寶了。我想,許是化肥與農(nóng)藥,把那些笨拙而熱鬧的小生靈,都靜靜勸回了大地的深處。</p> <p class="ql-block"> 雨要是下狠了,村前那條平時溫順的河便霎時換了脾性。渾濁的洪流從東南的青山里掙脫出來,吼著,卷著枯枝與滾石,成了一條暴怒的黃龍。我夜里常驚悸而醒,夢見那黃龍的舌尖,已舔著我家前院的籬笆根。恐懼是真實的,但對我們這些孩子來說,大水褪去后的河灘,才是真正的快樂之地。河水沉淀成一種柔和的青黃色,我們尋著了絕佳的浴場——岸邊那棵老鬼柳樹,樹干向河心深深彎折,像一位亙古的垂釣者,投下一汪沁涼的綠蔭。</p> <p class="ql-block"> 不知是誰,從誰家的菜園里,“順”來了幾個熟透的西紅柿和青皮的菜瓜。那紅綠的顏色,在清波里一沉一浮,煞是好看。我們哧溜掉背心,露出曬得黝黑的脊梁,泥鰍般爬上那躬身的樹干,發(fā)一聲野性的呼號,便朝那翡翠似的潭水扎下去。涼意“嗖”地竄遍全身,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痛快得每一個毛孔都在戰(zhàn)栗、在歌唱。鬼柳在水下的根須,被洪水沖刷出蜿蜒的洞穴,我們便比賽著扎猛子,從這幽暗的根洞鉆進(jìn)去,又從另一頭光亮處冒出來,仿佛成了這河水脈動的一部分。水花、笑鬧、驚起的蜻蜓,還有碎金子般晃蕩的陽光,那一刻,一切都是亮晶晶的,包括我們自己。</p> <p class="ql-block"> 家里的羊群,從兩只變成了一群。放羊的活計,也成了我們小小的遠(yuǎn)征。把羊趕到長滿洋槐的丘陵上,羊兒低頭,專揀那最嫩的葉尖,嘴里發(fā)出細(xì)雨般沙沙的咀嚼聲。我們呢,則猴子似的在槐樹林里鉆來鉆去,搜尋那名喚“蹬倒山”的大家伙。那蟲通體碧綠,披一身硬甲,后腿強壯得像兩柄小鋤頭。得捏緊它的背,看它在指尖徒勞地空蹬,那股子好似征服山野的得意,便從心底里油然而生。</p> <p class="ql-block"> 比放羊更顯莊重的,是割草。家里的老黃牛,是田里的功臣,它的草料,便是我們肩頭沉甸甸的責(zé)任。近處的草早被割得見了地皮,我們便結(jié)伴,背起幾乎高過頭的籮頭筐,走向田野的更深處。那是一天中最寧靜的時辰,只聽見鐮刀吻過草莖的“唰唰”聲,清脆而富有韻律。割倒的草,就地攤開先放著,最后才會統(tǒng)一收進(jìn)筐子里,為了區(qū)分歸屬,各自有著心照不宣的朝向:我的草梗一律朝東,他的則一律朝西……仿佛在蒼茫的草地上,布下了我們童年王國忠誠的疆界。</p> <p class="ql-block"> 草筐滿了,重得壓彎了稚嫩的脊梁,我們便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坡上。夕陽像一顆將將流油的咸蛋黃,緩緩下墜,把天邊染成一片羞赧的緋紅。年長些的伙伴,就在這時,壓低了嗓門,講述他從外鄉(xiāng)聽來的詭奇故事。那時我不知道什么叫《畫皮》,只記得他說,有個鬼,最愛在月黑風(fēng)高夜,悄悄剝下美人的皮囊來描畫……晚風(fēng)忽然就涼了,我們一骨碌爬起,縮著脖子,背起小山般的草筐往家走?;赝瞧红\沉沉的草坡,心里竟也疑疑惑惑的,仿佛那故事里的什么,真被我們遺落在了那里。</p> <p class="ql-block"> 如今城里的夏天,只剩下空調(diào)外機無休止的、沉悶的轟鳴。我?guī)畠喝ソ家埃附o她看高枝上的蟬,她捂住耳朵說吵;有甲蟲慢吞吞爬過小徑,她驚叫著跳開。河水太涼,柳樹太高,故事也太老舊。她擁有一個琳瑯滿目、觸手可及的世界,手指輕點便能照亮萬千屏幕??晌矣袝r望著她,卻會無端地想起那個午后,手心握住“老水?!睍r,那甲殼上傳來的、帶著泥土腥氣的、沉甸甸的涼。</p> <p class="ql-block"> 昨夜,我又夢見了河邊那棵鬼柳樹。它依然靜靜地彎在清澈的水面上,枝葉蓊郁。我爬上去,腳下是粗糙而熟悉的樹皮??v身一躍,冰涼的河水再次沒頂而來,耳邊是左孬和海濤遙遠(yuǎn)又清晰的、快活的叫喊。醒來,窗外是都市黎明前深藍(lán)的寂靜。</p><p class="ql-block"> 我忽然明白,我那整段綠意蔥蘢的少年記憶,并未被時光的洪流卷走。它只是沉潛了下去,沉潛成生命河床之下,最溫?zé)?、最柔軟的一脈泉。在每一個干燥的、倦怠的成年日子里,悄然涌動,無聲滋養(yǎng)。而我,或許終我一生,都將在陸地上,練習(xí)如何做一尾記得呼吸的魚。</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注釋:鬼柳樹,學(xué)名銹鱗木犀欖,是一種具有多種價值的植物,廣泛應(yīng)用于藥用、園藝和生態(tài)保護(hù),被列為國家級保護(hù)植物。鬼柳樹喜生長于山地雜木林和河畔灌叢中, 生于林中或河畔灌叢中。</span></p> <p class="ql-block"> 站在我家院子里看到的遠(yuǎn)山,已經(jīng)多年沒再發(fā)過大水的河流,以及河里的郁郁蔥蔥的鬼柳樹林。</p> <p class="ql-block"> 童年的那條河流已經(jīng)改道了,水流小了很多,水也沒有小時候那么清澈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