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昨天是母親百天忌日,今日冬至。老家院落里的紙錢殘燼仍帶溫度,我翻出那張多年前的照片:雨珠密密匝匝粘在車窗上,像把百天的思念揉成碎淚,將母親的身影暈得模糊。那扇青綠色的門框還鮮明如初,她站在門口,雙手端著一碟剛煮好的餃子,藍布衫的邊角被秋風裹著細雨撩起;我卻因?qū)蛊瞬A?,連她的面容都沒有拍清。</p><p class="ql-block"> 那日的雨絲飄得輕柔,打在車窗上簌簌作響。我隔著一層水汽望她,見她遞餃子的手微微顫著,反復(fù)念叨:“趁熱帶回去給媳婦和娃娃嘗嘗?!避嚢l(fā)動的瞬間,我回頭——她仍立在青門旁,空了的手垂在身側(cè),像被細雨釘在原地的剪影,身影在雨霧里縮成小小的一團。那時我總以為,還有無數(shù)個回頭能望見她的瞬間,卻不知那扇青門旁的剪影,已是最后的定格。如今再翻這張照片,雨珠依舊晶亮,她的模樣卻愈發(fā)淡了。那盤餃子的熱氣混著雨水,曾在車窗凝起一層薄霧;如今想來,那日的隨手一拍,竟給自己留下了終生遺憾——我沒能好好拍清她的臉。</p><p class="ql-block"> 昨天在老家為母親燒完百天紙,兩位姐姐和嫂子便扎進廚房,在母親往日忙碌的灶臺邊,匆匆包起了牛肉餡餃子。面粉的白混著牛肉餡的鮮香,漫過灶臺,飄出廚房。姐姐搟著餃子皮的手忽然頓了頓,聲音帶著顫:“媽在時,每逢過節(jié),都會在老家為我們準備很多美食。如今二老都走了,今天借母親百天祭日,家人們提前過個冬至?!蔽铱吭趶N房門框上,看著案板上整齊排列的餃子皮和飽滿的牛肉餡,恍惚間跌進從前的冬至:母親站在同樣的位置,一邊掀鍋蓋看餃子是否煮好,一邊擦著額頭的汗;父親則在一旁幫著擺碗筷;孩子們繞著灶臺跑,喊著“奶奶做的餃子好吃”。那時的煙火氣濃得化不開,如今卻只剩案板上的沉默,和姐姐悄悄擦眼角的手。</p><p class="ql-block"> 回家后,躺在床上,閉上眼睛仿佛又踏進了老家的院落。父母健在時的團圓場景如潮水般涌來:春節(jié)時母親貼的窗花還沾著漿糊香;冬至的灶臺前,母親盛到餐桌上一碟碟熱餃子。父母的相繼離世,讓我在空蕩的院落里、在微涼的灶臺邊,深深體會到人生最大的痛莫過于失去親人。那是喊一聲“媽”再無人應(yīng)的無可奈何,是春去秋來再也等不到他們身影的生死離別,也是吃一口餃子便想起他們模樣的血脈相連。人生的悲傷有千萬種,唯有失去至親的痛最刺骨,最刻骨銘心。從此世間再無重逢,只有無盡懷念:你觸不到,喚不應(yīng),哭不醒也盼不回。縱有萬般不舍,千種不愿,卻終究無能為力。此一別便是永遠,此一聲再見便是永別。</p><p class="ql-block"> 今日冬至,窗外天朗氣清。我又拿起那張多年前的照片,雨珠依舊粘在車窗上,像我未干的淚,也像母親當年沒說出口的牽掛,一顆顆凝在玻璃上,成了歲月的印記。那日她遞來的餃子,本是尋常日子里的一份惦念,卻因我的粗心,成了記憶里最清晰的遺憾。眼前瓷碗里的牛肉餃子,是姐姐們延續(xù)的團圓滋味,熱氣裊裊,漫過碗沿,像極了記憶里母親灶臺邊的煙火;而照片里那碟冒著熱氣的餃子,是母親留在時光里的暖,隔著雨霧,隔著歲月,也隔著生死。一樣的形狀,相似的香氣,中間卻橫亙著再也跨不過的距離。指尖撫過照片上的雨痕,仿佛還能觸到那日車窗的微涼,觸到母親遞來餃子時掌心的溫度,觸到那碟餃子里裹著的、從未消散的愛。那些沒說出口的再見,都藏在了雨珠里,藏在了餃子的香氣里,藏在了每一個思念她的冬至日里——原來尋常日子里的一次轉(zhuǎn)身,一次揮手,都可能是歲月留給我們的,最后一次定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