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冬日里我的戀人，是樹中的一棵樹?！}記</p><p class="ql-block"> 今日冬至。冬至有三侯，一候蚯蚓結(jié)，凍土之下，蚯蚓蜷曲成結(jié)，以隱忍順應(yīng)寒序;二候麋角解，深山麋鹿感知微陽初動， 舊角漸解，靜待新枝萌發(fā);三候水泉動，冰封溪谷之下，泉 水暗涌，潺潺如訴春歸的訊息。這無聲的節(jié)律里，萬物沉潛 蓄力，讓寒冽的時(shí)節(jié)，成為生機(jī)萌發(fā)的悠長序章。冬至是北半球晝最短，夜最長的一天，這也意味著，往后的日子，白晝的時(shí)間會越來越長，黑夜的時(shí)間會越來越短，歲末天寒，我們帶著欣然的向往，在一點(diǎn)點(diǎn)靠近春天。我們常說“冬至大如年”。就在今天，會北方吃餃子，南方吃湯圓，還有許多地方會來上一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湯。這些都是屬于冬至的儀式感與煙火氣。有些地方也有喝赤豆粥的風(fēng)俗，尤以食小豆粥可以辟邪，紅小豆確有清熱解毒、消腫、通氣、止吐等功效。今天晚上我們吃的就是赤豆粥，里面還放了些許麻心小湯圓。</p><p class="ql-block"> 所以一到秋冬季節(jié)，我就喜歡煮粥喝，尤其是早上，一碗熱粥下肚，既暖身又暖胃。熱粥下肚，既暖身又暖胃。我家煮得最多的就是這個海鮮砂鍋粥了，各種食材一鍋燉，葷素搭配，營養(yǎng)全面，鮮蝦的鮮甜搭配香菇的鮮香，外加咸鴨蛋的咸香，喝一口眉毛都要鮮掉了，我通常會連喝兩大碗。海鮮砂鍋粥食材包括鮮蝦、鮮香菇、咸鴨蛋、生菜、大米。把砂鍋倒上油，先下入蝦頭翻炒出紅油，這一步是粥鮮甜的關(guān)鍵，加姜片和熱水，開大火把水煮開。水開后撈出蝦頭，倒入提前泡好的大米，大米我提前用清水浸泡了20分鐘。然后攪拌均勻，鍋邊放一根筷子，再蓋上砂鍋蓋，讓它留出一點(diǎn)縫隙，開小火煮20分鐘。再加入剝好的咸鴨蛋、切片的香菇，再放入剝殼的鮮蝦，因?yàn)橄跳喌氨旧砭秃芟塘耍喳}要少放點(diǎn)或不放都行，攪勻后繼續(xù)煮3分鐘。最后加入切碎的生菜，攪勻后就可以喝了。后來我又嘗試先把米和油先炒一炒，這樣煮出來的粥更香。我有時(shí)在想，幸福有很多種，有人給你煮粥也是其中一種，人生最真實(shí)的幸福，是燈火闌珊的溫柔和柴米油鹽。</p><p class="ql-block"> 宋代的養(yǎng)生家，傳下來一個“山僧食粥秘法”，這些在《黃帝內(nèi)經(jīng)》、《千金食方》等古代醫(yī)書中我們都能找到。如果我們參透了古人留下來的這些飲食智慧，我們每日的養(yǎng)生，就可以從清晨一碗粥開始了。 就象今天早晨，推開門，向外呼吸一口，冰冷的空氣便鉆入鼻腔，涼到五臟六腑，渾身冷了起來，此時(shí)就很想來一碗熱乎乎的粥。 而當(dāng)眼前這一團(tuán)團(tuán)米花被湯水包裹，脂稠玉濃噴薄著天然的米香，呼嚕呼嚕地趁熱喝下，熱流便從喉嚨滑入了體內(nèi)，暖遍全身，只想大呼一聲：冬天，值得了。是的，真的很神奇，仿佛只要一碗熱粥，就足以讓你抵御歲月的冰冷。</p><p class="ql-block"> 比如砂鍋粥。煮砂鍋粥是極費(fèi)工夫的。以前我剛開始學(xué)煮粥時(shí)，先用大火燒開，再用文火慢慢地煮。如果太粘稠了，就添水，太稀了，就加面粉。我甚至端著碗勺筷子來回走動，為了防止粘底，煮砂鍋粥的過程中，人沒有辦法完全離開廚房，適時(shí)攪拌，照顧到每一個角落的米粒。來來回回，等到米湯熬出來，米粒開花加入清理好的的蝦，斬開的蟹，泡好的蝦、干菇等。粒粒纏繞著食物，食物釋放著鮮香，便可熄火。驀然想起木心曾說的話：“念予畢生流離紅塵，就找不到一個似粥溫柔的人?！鄙板佒嘀枰托模恳粋€細(xì)細(xì)煮粥的人，都是一個溫柔的人。</p><p class="ql-block"> 比如生滾粥。砂鍋粥講究米粒開花又粒粒分明，老廣的生滾粥則要煮到水米交融到看不出米花，類似于粥底湯。再在煮好的粥上，按照食客的要求，加入食材，如豬肉、魚片、牛肉片、滑雞，或者豬肝豬粉腸，豬肉丸。食材在一人份的小砂鍋粥底上咕嚕咕嚕翻騰，生猛有力，最后撒入少許蔥花。清雅的蔥香，軟綿的粥，清晨喝暖胃，宵夜喝暖心，撫慰每一個晚歸的、下夜班的人。</p><p class="ql-block"> 比如老火粥。將材料和白粥倒在一起、慢熬至不分彼此，軟糯旖旎的一鍋，便是蘇州人愛吃老火粥。但老火粥的原料需在前夜備好，水量一次加足。先是大火煮沸，待水開米翻時(shí)，擰至小火，慢慢煨熬。白的米粒在翻滾的米湯里漸漸舒展，直到米與水相互偎依、相互成全。次日醒來，香噴噴的粥濃情地出鍋了。喝下去，是那種熱騰騰、軟軟爛爛的感覺，熨帖著腸胃，從舌尖到胃，仿佛被一只溫柔的手撫過。冬天的種種的不如意，仿佛同時(shí)隨之消融。</p><p class="ql-block"> 又比如清菜小白粥。雖然在很多人眼中，白粥只是半成品。對于愛粥人士來說，即使是純白的米粥，也有難以阻擋的天然的清香。脂濃的粥湯如同白玉一般溫潤，一朵朵米花綻放其中，就像是一場樸素的歡騰。什么都不需要加的一碗白粥，恰好可以在餐前準(zhǔn)備歡喜的小菜，如肉卷、榨菜絲、蘿卜丁、清炒菜心，乃至一方腐乳，一口小菜，一口粥，簡單卻歡愉。在我的老家，粥與“足”同音。食粥食粥，是食得家庭富足之意。最早是因?yàn)榧Z食不夠，而粥可使糧食“一升可作二升用，兩日堪為六日糧”。食粥是窮苦人家生活的口糧。食得“足”，也寓意著日子可以長長久久過下去。</p><p class="ql-block"> 眼看冬至一過，世界的線條就會“刷”地被抹去，我們一個個驟然變成“天地的孤兒”，彼此之間隔著冷，像一粒粒小點(diǎn)被晨霜和夜霧推動著，尋找著自己的“熱”來捱過漫長的冬天。比如在胃里架起一座小爐子，吃飲一些熱食熱湯來抵擋外部的嚴(yán)寒。就像朱自清在散文《冬天》里回憶的童年寒冬，一家人圍在一起吃白煮豆腐，“無論怎么冷，大風(fēng)大雪，想到這些，我心上總是溫暖的。”而其實(shí)也是因著冬的冷，這些熱食的珍貴才得以顯現(xiàn)。</p><p class="ql-block"> 對于獨(dú)自在外的異鄉(xiāng)人，食物是絕佳的慰藉。礙于冬季的嚴(yán)寒，社交活動隨之減少，大家更多是窩在自己的家里。這時(shí)候，人自然會求助于家鄉(xiāng)的食物以遣孤寂，胃里一熱，心頭就跟著一熱，也就不覺得多冷了。想起兒時(shí)瑩白的暖暖香粳米粥”，清白溫柔，舀一勺，就能照見年少之時(shí)的好時(shí)光。長大后，即便在外擺出一副方寸不亂的姿態(tài)，一天比一天柔腸百轉(zhuǎn)地冷漠起來，也無法自持地要敗給一碗家鄉(xiāng)的粥，嘆一句“沒有比粥更溫柔的了”。相比起頭腦，胃總是更誠實(shí)。身為一個喜面食的南方人，我本以為地域性在自己身上的體現(xiàn)并不明顯，但直到撞上了“粥”。</p><p class="ql-block"> 粥在江浙更常被叫做泡飯，不似廣東粥精致，也沒有字面意義開水沖剩飯那么簡單。我外婆是煮蝦仁菜泡飯的好手。青菜過油炒至斷生，下米飯；水米翻滾前加基圍蝦，隔幾分鐘攪拌一次，起鍋再淋小勺香油。我自己學(xué)會做飯后，也琢磨過如何學(xué)做粥，甚至一日三餐都能對付。比如早上剛醒的時(shí)候嘴苦，一碗清淡白粥最適合，夾點(diǎn)海苔肉松浸在白粥里，待它被米汁絲絲浸透后再吸入，淡口的白粥和咸口的肉松就會彼此中和。有時(shí)還會擺些小碟分別盛上小銀魚、蝦米和凍蘿卜干。熱粥就著凍蘿卜，凍冷的天氣咂一口下去，牙齒到腦子一起跟著醒過來。白粥這種搭配在家時(shí)日日吃，只覺平常如飲水，但等到離了它才發(fā)現(xiàn)看似簡單的白粥卻最是回味無窮的。當(dāng)味蕾被各種食物侵蝕到疲倦，所需要的就是一口家鄉(xiāng)最簡單的吃食來重啟感官。尤其是人在生病的時(shí)候，會發(fā)現(xiàn)身體呼喚的不是別的，就是這樣一碗就著肉松的白粥，這種心情可能就像人心里難受至極時(shí)會無意識地呼喚母親，好像這種呼喚也已經(jīng)是一種治愈。</p><p class="ql-block"> 而把香大米和暗褐的小米一起煮粥，濃稠的米汁散著純正的香氣，溫厚質(zhì)樸，像理想的母愛，最百喝不厭。舊時(shí)人們把甜言蜜語奉承人叫“灌米湯”，不知是不是“灌迷湯”之誤。誤也自有誤的道理，若不是米湯得人心，怎么會一誤就上百年呢？南方的米原本寡淡，白粥就更寡淡了。將白米明火煮上數(shù)小時(shí)就成，幾乎沒什么味道，每喝一碗，都要加上一大勺白糖。那時(shí)對食物的認(rèn)知都來源于母親，以為天底下的粥都是這樣，甜甜的，軟軟的。</p><p class="ql-block"> 木心曾在《少年朝食》里寫：“美粥豈易得，煮粥猶填詞；稀則欠故實(shí)，稠則乏精致?！倍嘁环炙畡t似湯，少一分水則近飯。清朝袁枚也有云：“見水不見米，非粥也；見米不見水，非粥也。必使水米融洽，柔膩如一，而后謂之粥。”可見雖不過是水和米，拿捏起來也耗去一番功夫。能耐下性子熬粥是不夠的，還得深諳粥的質(zhì)地性情。粥的豐富來自于它的簡單，比飯柔，比水硬，包容性和可塑性都極強(qiáng)，你有什么，它就用什么，就著現(xiàn)有的材料發(fā)揮。閩粵近海，遂海鮮粥歷史悠久；北方盛谷物，喜粗糧，簡單爽口的小米粥一直是人們的心頭好 。還比如我們可以在粥內(nèi)下功夫，煮成咸粥，用做好的米飯下鍋煮開，然后從剩菜里挑一些海鮮、香菇、紫菜等等一起倒入，昨日的滋味混在一起就變成了“新的滋味”；又或者是在粥外下功夫，通過周邊的菜肴去平衡它的“單薄”，搭配一些煎炸小食，就著粥，不僅解油，還能填補(bǔ)粥不好飽腹的問題。此外，隨著時(shí)辰、季節(jié)，又相應(yīng)地發(fā)展出不同的粥類，但萬變不離其宗，最核心的米和水仍然決定著一碗粥的質(zhì)地是否干凈醇厚。</p><p class="ql-block"> 大米粥和饅頭一樣，是體現(xiàn)國人生活哲學(xué)的吃食。歐美人的食譜里就沒有這兩樣，他們更愛吃加了黃油、胡椒，調(diào)過味的東西。而我們特別能接受食物的本味，就像我們喜歡簡單、平凡的生活。不怕日子過得寡淡，就怕轟轟烈烈，浮浮躁燥的，禁不住咂摸。像喝粥、咀嚼饅頭一樣，入口并不驚艷，卻越過越有滋味兒，讓人樂在其中。也許，我們和食物的關(guān)系往往是相生的，在塑造食物的同時(shí)我們也在被它塑造著。以面食和糙糧為主的西北人像反復(fù)壓揉拉扯的面團(tuán)，身上有一種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長出來的韌性；喜米飯和米粉的湖南人則求快，性格爽利。而如果撇開地域，落到個人身上，長期煮粥、食粥的人可能也多少會被“粥化”。剛端出來的熱粥燙嘴，比飯、面要冷得慢，即便餓著也要等，吹兩下，啜一口，冬日埋在碗面的蒙蒙霧氣里，時(shí)間便被彈得篤悠悠的，你也就自然跟著慢下來。而且，不論是甜口的紅棗桂圓粥，又或是咸口的海鮮粥，相較于重油重鹽的其他大菜，它終究是寡淡的，而這種寡淡好像會將人的心也磨得更定靜，“是無有證，斯可云證，無可云證，是立足境 ”，且在寡淡的“無味”之中又能咂摸出另一番滋味。</p><p class="ql-block"> 古人常以食粥為苦，今人卻以食粥為樂。粥在當(dāng)下，就是一份情。不僅僅是緬懷舊時(shí)歲月，更是習(xí)慣使然而已無法改變。對于在寒風(fēng)中拼搏的、踽踽獨(dú)行的人們而言，不思飲食的時(shí)候，一碗好下肚的粥，就像一種安慰。粥有千千萬萬，相信你一定能找到你喜歡的一種粥。而每個人和粥的聯(lián)結(jié)深淺自有不同。對有些人來說，粥是久旱甘霖，是救贖；對有些人來說，則如魚飲水，是陪伴。宋代蘇東坡有書帖曰：“夜饑甚，吳子野勸食白粥，云能推陳致新，利膈益胃。粥既快美，粥后一覺，妙不可言?！备魑蛔x者也不妨試著照自己的喜好，煮一碗熱粥，寬慰下三季的辛苦，也為即將到來的寒冬開個暖頭。</p><p class="ql-block"> 今天的微信日歷上說：“冬日里我的戀人，是樹中的一棵樹?！?這句話讓我想到里爾克《冬日》中的意象——清冷、孤寂中，卻暗含某種深刻的依戀與辨認(rèn)?；蛟S在枯枝裸露的季節(jié)，愛才顯露出它最本質(zhì)的形態(tài)：不依賴花朵與綠葉的裝飾，而是成為寂靜中的辨認(rèn)，成為萬千相似中仍能被靈魂識別的“那一棵”。冬日里樹與樹的相似，反而讓這種選擇有了命運(yùn)的重量——不是因?yàn)榉泵晃窃趧內(nèi)ヒ磺行揎棔r(shí)，仍然能說：是你。我還想到波蘭詩人辛波斯卡寫過：“我們彼此依賴，卻各自獨(dú)立?！?樹與樹在地下根脈相連，在地上卻保持距離。冬日里想愛的人或許就是這樣一種存在：人在寒風(fēng)中可以不見，內(nèi)在的溫暖卻一直流淌。</p><p class="ql-block"> 其實(shí)我不怎么喜歡冬至這個節(jié)氣。早上六點(diǎn)半，天都沒亮，晚上不到六點(diǎn)鐘，外頭的天已經(jīng)黑了。天光像遲子建寫的一樣，短得像個嘆息。日歷和高中地理知識提示我們，今天是北半球日照最短的一天。理論上，我們本可以把這看作一個“一切重新開始”的積極信號。因?yàn)閺拿魈炱?，白晝會不回頭地一天比一天更長?？傻搅硕?，我心里其實(shí)沒有那種感覺。只有一種平淡的倦怠，很想縮成一團(tuán)，躲進(jìn)小樓，關(guān)緊門窗。心里頭能消耗的東西不多，得抻一抻，抻到冬天結(jié)束。</p><p class="ql-block"> 很多時(shí)候十二月也有點(diǎn)像附加時(shí)間。大家都在等，等新年，等春節(jié)，等下一個“一鍵重啟”的心理暗示。但我猜測，就是因?yàn)檫@個，人類才在十二月創(chuàng)造了這么多儀式。要吃餃子，要吃湯圓。駱駝祥子要去買一份熱騰騰的餛飩，張愛玲要讓故事里的戀人吃一碗甜膩的紅豆糯米飯。在倦怠的、無聊的、大半雄心都被擱置的夜晚里找點(diǎn)事情來做，其實(shí)是個挺好的感覺。你可能沒那么開心，也尚不必去迎面巨大的煩惱。你一無所有，但又無可失去。好像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于是眼前這個被你刻意愛惜的片刻，便可以變得很重要。所以應(yīng)該提起精神，喜歡一下這個漫長的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