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當(dāng)我走進南京博物院“明清肖像如是觀”展廳，空氣仿佛被時間凝滯。昏黃的光線如宣紙輕覆，柔緩地灑在一張張沉靜的面容上，像是從歷史深處透出的一縷微光。這里沒有喧囂的回響，唯有無數(shù)雙眼睛，自歲月彼岸靜靜凝望，無聲訴說。</p> <p class="ql-block"> 展覽的序章，如一卷徐徐展開的墨跡，勾勒出明清肖像畫的流轉(zhuǎn)脈絡(luò)。明初的畫像莊重肅穆，朝服冠冕儼然禮制化身，衣紋規(guī)整如律令，人物隱于制度之后，是“朝廷之相”。而至明中晚期，筆意漸趨靈動，文人行樂圖中松竹掩映、書卷橫陳，姿態(tài)閑適，目光悠遠。那松弛的肩頸間，流淌著林泉之志與個體覺醒的微瀾，這不僅是畫風(fēng)之變，更是一曲悄然奏響的心靈解放序曲。</p> <p class="ql-block"> 一幅晚明重臣肖像令我駐足。他的官帽巍然，卻不及眉心那道深如刀刻的“川”字紋來得震撼。焦墨皴擦出的褶皺，仿佛鐫刻著無數(shù)個秉燭奏對、憂國焚心的長夜。這張臉，不是權(quán)力的符號，而是責(zé)任的碑銘，以血肉為紙，以歲月為墨，寫就一部無聲的士人精神史。</p> <p class="ql-block"> 轉(zhuǎn)而步入清代文人小像的世界，筆墨倏然輕盈。淡赭與花青暈染間，一人側(cè)耳聽泉，立于竹石幽境。面目朦朧，幾近虛化，然神氣躍然紙上，那是一種物我兩忘的靜謐，一種超脫角色之外的本真存在。畫側(cè)題詩翩若驚鴻，書風(fēng)與畫意相生相融，詩、書、畫三者合一，凝成一個完整的文化靈魂，在時光中低語。</p> <p class="ql-block"> 最動人心弦的，是一組無名女子的容顏。她們是某官之妻、某士之母，史冊無名，僅以“某氏”代稱。然而畫師并未因此吝惜溫情。一位綠裙婦人，指尖輕捻沉香念珠，目光低垂，靜若古井。那井底幽光，映照的是一個女性被禮教掩埋卻從未熄滅的內(nèi)心宇宙，她的虔誠、隱忍，與無人傾聽的千言萬語。歷史遺忘她們，而藝術(shù)在此刻，為她們正名。</p> <p class="ql-block"> 肖像之始，本為“明勸誡、著深沉”，南齊謝赫《古畫品錄》所倡“六法”中“傳移模寫”，不僅是技法傳承，更是精神傳遞。帝王將相、鄉(xiāng)賢名士，皆為教化之鏡，供世人“見賢思齊”。這些畫像，是國家意志的圖解，亦是地方文脈的脊梁，以容顏為碑，銘刻著時代的倫理與理想。</p> <p class="ql-block"> 喬萊，字子靜，號石林，揚州人，康熙六年進士，曾修《明史》，后罷歸林下。其鄉(xiāng)人禹之鼎，為清初肖像圣手，尤擅傳神寫照。二人交契，遂有《喬萊書畫娛情圖》《濯足小像》《平蕪獨立小像》等系列傳世。畫中喬萊或垂釣柳蔭，或坐禪花雨，或獨步荒原，無不流露退隱之后的閑逸與自適。這一組小像，不只是個人行跡的記錄，更是一代士人在仕隱之間心靈棲居的寫真。</p> <p class="ql-block"> 徐璋，字瑤圃，松江景家堰人，開生紙寫真之先河。其代表作《松江邦彥畫像冊》，始作于乾隆五年，歷時數(shù)載，終成巨制。全冊繪明代以來松江賢達一百一十人，今存百人，紙本絹本交錯，姿態(tài)各異，或立或坐，或披襟臨風(fēng)，或執(zhí)卷沉吟。徐璋有感于王世貞所藏遺像，遂發(fā)心追摹先哲，以筆為史。其畫風(fēng)寫實，面部結(jié)構(gòu)分明，皺紋斑點纖毫畢現(xiàn)，光影隱現(xiàn)，幾近西法，堪稱一部以容顏書寫的地域精神史詩。</p> <p class="ql-block"> 展覽尾聲，一面墻上群像并列：帝王威儀、隱士清癯，貴婦豐潤、童子天真。我緩步而行，恍若穿行于由面孔織就的時間長廊。初時以學(xué)者之眼審視技法與年代，繼而心神漸沉，那些墨染的肌膚似有溫度，靜止的目光竟似流轉(zhuǎn)。忽然明白，每一幅肖像背后，都曾跳動著一顆與我同樣熾熱的心，有過愛恨、夢醒、悲歡與孤獨。</p> <p class="ql-block"> 離開展廳前，回眸一望。那些面容重歸柔光深處，沉入歷史的靜默。但我知道，有些東西已被悄然改變。我們與古人之間，橫亙著千年的沉默，而一幅好的肖像，便是在這絕壁之上鑿出的一扇小窗。透過它，我們窺見彼時的呼吸與心跳，也照見人類共通的渴望，對存在的確認，對不朽的期許，以及那深藏于靈魂深處、渴望被看見、被銘記的尊嚴。</p> <p class="ql-block"> 走出博物院，車聲人語如潮涌來。方才那片由凝視與靜謐構(gòu)筑的世界，恍如隔世。然而臉上，仿佛仍留著那些古老目光拂過的微涼。他們?nèi)栽诳粗怨P墨為魂，以藝術(shù)為眼，靜靜注視著我們這些匆匆的后來者，在時間的長河此岸，繼續(xù)書寫屬于自己的容顏與命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