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看電影,對于70后的我們這一代人來說,是兒時最大的樂趣,直至現(xiàn)在,都無法忘卻,因為在那個年代,上面有規(guī)定,放映員必須輪流去每個村里放電影。我們彭家大隊辦公室的操坪,是放電影的場子。放電影的消息是不必挨家挨戶傳的,因為這是慣例。</p><p class="ql-block"> 只要村里有電影看,我們這些孩子,太陽還老高,就搬了高矮不齊的板凳、竹椅,去操坪里搶占最中的位置。那放電影的羅老師和負(fù)責(zé)發(fā)電機(jī)發(fā)電的德哥,在我們眼里是和神明差不了多少的人物。特別是羅老師,那一流的講解口才,成了很多中年婦女眼里的“網(wǎng)紅”,只要羅老師遞來一個勾人的眼神,絕對有些婦女會怦然心動。</p><p class="ql-block"> 幕布一掛,片子一換,放映機(jī)一擺,發(fā)電機(jī)一響,電影正式放映。一束光,白蒙蒙的,帶著細(xì)微塵埃在其中飛舞的光柱,便筆直地射了出去,將那面微微顫動的帆,霎時點染成一個透亮的、奇幻的窗口。</p><p class="ql-block"> 窗口里上演過許多悲歡。有紅旗漫卷的沖鋒,有揪人心肺的離別。我們?yōu)橛⑿蹱奚缶o小拳頭,也為壞人的得勢氣得跺腳。那些故事離我們很遙遠(yuǎn),遠(yuǎn)得像天邊的星;但那道光,那些聲音,那些隨著劇情起伏的、黑壓壓一片的、同悲同喜的呼吸與嘆息,卻又將我們牢牢地箍在一起,成為一個溫暖的、顫動的整體。大人們說,這是“解乏”,是“教化”。對于我們,這卻是一條憑空流出的、比白溪水更迷人的河,我們在它的光影波濤里,泅渡一個又一個漫長而貧瘠的夜晚。</p> <p class="ql-block"> 直到某天,白溪街上沸騰了。</p><p class="ql-block"> 先是風(fēng)聲不同以往。不再是“電影院有好電影看”那樣家常的絮叨,而是一種躁動的、帶著某種鋒利氣息的竊竊私語,在田間地頭、灶臺井邊流傳:“武打片!”“真功夫!”“少林寺!”這些詞像火星,濺在干透的茅草上。</p><p class="ql-block"> 一天的傍晚,一束白光射在了幕布上,這次不是熟悉的工農(nóng)兵片頭,而是一聲蒼涼的鐘響,緊接著,是巍峨的山門,是古剎的飛檐,是穿著袈裟的僧眾,在晨曦里騰挪跳躍。一拳一腳,都帶著風(fēng)雷之聲;一招一式,都看得人血脈僨張。李連杰那張還帶著稚氣的臉,在銀幕上閃轉(zhuǎn),眼神卻亮得灼人。當(dāng)主題歌“少林,少林……”那激越的旋律,通過掛在竹竿上的兩只鐵皮喇叭轟然炸開時,我清楚地感到,身下的土地,連同周圍密密的人墻,都跟著那鼓點隱隱震動。那不是看戲,那是一種劈頭蓋臉的澆灌,一場酣暢淋漓的洗禮。一個全新的、充滿力量與速度的世界,就這樣蠻橫地撞開了我們蒙昧的童年。</p><p class="ql-block"> 電影散場,操坪上的人群久久不散。月光清冷地照著坪地,照著那些興奮得滿面通紅、嘴里“嘿哈”有聲、胡亂比劃著的少年??諝庵袕浡环N近乎癲狂的熱望。我們村,乃至十里八鄉(xiāng),仿佛一夜之間,人人都成了武林子弟。桃林下成了練棍的所在,曬谷坪成了習(xí)拳的場子,連走路,都不自覺地挺起了胸膛,帶上了那么一點虛張聲勢的“架勢”。</p><p class="ql-block"> 然而,誰也沒想到,這股風(fēng)會刮得那樣烈,那樣遠(yuǎn)。就在《少林寺》那股熱氣還未散盡的一個清晨,村里炸開了鍋:村里一位十三歲的伢子、平日內(nèi)向得像個影子似的說不見了。枕頭上留了張字條,是用鉛筆歪歪扭扭寫的:“我去少林寺學(xué)武,莫尋?!?lt;/p><p class="ql-block"> 小孩父母的哭嚎,村干部的嘆息,鄉(xiāng)鄰們驚疑的議論,像冰冷的資江河水,漫過整個村子。人們這才惶然驚覺,那道光,那窗口里令人心馳神往的世界,竟有這樣大的魔力,這樣鋒利的刃口,能斬斷一個少年與故土之間那根看不見的臍帶。他帶走了什么?是枕下幾塊偷偷攢下的、帶著體溫的硬幣,是那晚在銀幕下被點燃的、火炭般的眼神,還是我們這些同齡人心里,某一角不敢言說的、蠢蠢欲動的共鳴?誰也不知道。尋找的人空手而歸,帶回來的只有更深的茫然。他就這樣,被那道光吸了進(jìn)去,消失在自己夢境投射的盡頭,再無音信……</p> <p class="ql-block"> 進(jìn)入九十年代后,漸漸不再放電影了。家家戶戶有了電視機(jī),有了更斑斕的世界。那兩根毛竹竿子不知朽在了何處,那面泛黃的幕布,或許早已成了誰家墊箱底的舊布。白溪水依舊流著,大隊辦公室的操場被歲月打磨得更加光滑,了無痕跡。</p><p class="ql-block"> 只是偶爾,在某個萬籟俱寂的深夜,我恍惚又能聽見那“咔噠”一聲輕響。眼前不是任何一塊具體的銀幕,而是無邊無際的、深藍(lán)色的夜幕。那一束來自虛無的光,還在固執(zhí)地投射著,照著空無一物的河流與山巒。而我們,所有在那個年代被那束光照亮過、灼燙過的人,連同那個消失在光里的少年,都成了那巨大默片里,一個個微小、模糊、再也無法被看清的剪影。銀幕空了,我們都站成了被遺忘的默片。</p><p class="ql-block"> 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p><p class="ql-block"> 作者 彭劍峰 (網(wǎng)絡(luò)媒體人 婁底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