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作者/孫娟</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今日冬至，老話講“冬至不端餃子碗，凍掉耳朵沒人管”，這一天的餃子，是刻在北方人骨血里的民俗。我家的餐桌上，擺著熱氣騰騰的羊肉白菜餡餃子——羊肉驅寒，白菜諧音“百財”，滿是討喜的寓意。清晨時兒子去買肉，兒媳麻利地剁餡，我挽著袖子和面，窗外雪花簌簌飄落，路上車來車往，暖融融的煙火氣里，一段塵封了五十多年的記憶，忽然就翻涌上來。</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那年的冬至，冷得入骨。究竟零下多少度，誰也說不清楚，只記得滴水成冰，一點兒不夸張。那時候在鄉(xiāng)下，做飯取暖全靠柴火，都得自己一斧一斧去打。眼見院里的柴垛一天天矮下去，母親望著窗外，喃喃自語：“柴又快燒完了……孩子又該受凍了?！?lt;/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她轉身進屋，對哥哥說：“小春，眼看快過年了，還得去打些柴吧?！备绺鐟溃骸昂茫倚瞧谔烊?，這回多打點兒拉回來?！蔽艺龑懽鳂I(yè)，聽到這兒立刻放下本子，站起來說：“哥，帶上我吧！”“帶上你能干啥？別掉進雪窟窿里找不著了。”哥哥笑著看我。我拉著母親的手，淚花在眼里轉：“我能幫著拾柴呀……”母親拍拍我：“就讓妹妹跟你去做個伴吧?！备绺缣帜四ㄎ业难劢牵骸皭劭薜难绢^，我是逗你玩呢，去了可不許哭鼻子！”我頓時多云轉晴，拽著小辮子嚷：“我不怕冷！凍也不哭！”</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母親開始翻箱倒柜，找出大羊皮襖、皮帽子、皮手套、厚厚的氈襪和笨重的氈筒，一股腦兒炕上焐著。哥哥則拉出大爬犁，在四角插上木樁，拿鐵絲固定，鋪好幾捆玉米稈，又備好粗羊毛繩。收拾妥當，他去隊長那兒批條子借牲口，接著去生產(chǎn)隊馬棚牽馬。</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天擦黑時，我鉆進了被窩。睡夢中，忽然一股香氣飄來——我揉眼起身，循味走到外屋?；璋档鸟R燈下，母親正在灶前忙活?！白錾哆@么香呀？”我問。她捧起盤子：“給你倆烙的蔥花餅，帶著路上吃?！蔽疑焓窒肽笠粔K，卻被她輕輕拉?。骸靶○捸?，別急。家里就剩這碗白面了，我摻了碗玉米面做的。你哥打柴辛苦，你們晌午餓了再吃。”燈光下，我看見母親的眼眶有些濕?！班?，我知道了。”我小聲說。</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我們的早飯依舊是是玉米窩頭、咸菜和粥。吃完，哥哥全副武裝——氈襪外套皮窩子，綁得利利落落。我也穿戴整齊，蹬上氈筒，提著干糧和水壺坐上爬犁?！白€(wěn)咯，出發(fā)！”哥哥一聲吆喝。</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太陽懶洋洋爬上一竿高時，臉已經(jīng)被風刮得生疼。老馬“嘚咯噠、嘚咯噠”走著，爬犁在雪面上吱嘎作響。哥哥的眉毛結了一層白霜，我笑他：“哥，你成老頭兒啦！”他哈著白氣：“太冷了，我下來走走吧?！?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我們不知走了多久，哥哥停下說：“到奎屯河壩了?！睅讞l小路交錯在前，他看了看，把馬引向左邊的道。又走一陣，他把馬拴在一棵沙棗樹上，卸了套具，喊我下來?？晌业耐饶_早已凍僵，腳趾貓咬似的疼。掙扎著爬下爬犁，活動好一會兒才緩過來。</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眼前是一片荒蕪的叢林，沙棗樹、酸棗棵、紅柳梭梭柴，都被厚雪壓著。一腳下去，雪能沒到膝蓋。哥哥掄起斧頭就砍，“咣、咣”幾下，樹干應聲倒下，震得四周回聲繚繞。我放好干糧，抱了爬犁上的玉米稈喂馬，摸著它脖頸說：“吃飽些，等會兒要多拉柴呢?！?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樹枝拖到一處，樹干另堆一邊。沒多久，哥哥摘了皮帽，脫了大襖，滿臉通紅。我也熱了，劉海掛了幾根小冰溜，晃晃悠悠的。解下圍巾擦汗，繼續(xù)干活。柴火一堆堆攢起來，心里也跟著暖和起來。抬頭看看哥哥，他也顯出了疲色。</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日頭偏西時，我喊他歇歇。哥哥放下斧頭走來，笑了笑：“好，吃飯?！蔽以缇偷炔患埃蜷_媽媽里三層外三層裹著的干糧。哥哥遞給我一塊餅，我一大口咬下去——“哎喲！”牙被冰渣硌得生疼?！斑@么硬，怎么吃呀！”哥哥笑：“小饞貓，要一層一層剝著吃?！痹瓉盹炓褍鲇?，得揭著吃。果然，撕下一片放進嘴里，面香混著蔥香慢慢化開?！肮?，好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我把水壺遞給他，他擰了擰蓋子：“別喝了，凍住了?！闭f著捧起一捧雪，撥開上層硬殼，底下晶瑩如白沙。我嘗了一口，又涼又甜，竟有淡淡的清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正吃著，忽然瞥見不遠處的雪地上，兩個灰茸茸的東西豎在一串腳印盡頭。我悄悄指給哥哥看。他躡手躡腳靠過去，忽然伸手一揪——竟是一只野兔！我跑過去接住。它眼睛亮亮的，灰棕交雜的毛又軟又綿，四條腿已經(jīng)凍僵，一動不動。我忙解開棉襖扣子，把它揣進懷里。一股寒氣瞬間漫透胸口，我緊緊摟住。漸漸，那小小的心跳在我掌心下快起來，眼里也有了神。它輕輕掙動，似乎想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放了它吧，”哥哥輕聲說，“怕是找不著媽媽，跑不動了?！蔽要q豫著抱緊，它卻突然一蹬，從衣擺下竄出去，一蹦一跳逃開了。我追著喊：“回來！你會凍死的！”——話音未落，腳下一空，整個人跌進了雪窟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哥哥聞聲沖來，抓住我后背，像拔蘿卜似的一把拽出。棉褲腰里灌滿了雪沫，冰涼極了，我卻忍不住咯咯笑起來。</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該裝車了。哥哥先把粗柴一根根碼好，前面給自己壘了個座位，上面再堆細枝。柴火越摞越高，差不多一人高了。最后，他在柴堆頂替我挪出個小窩：“躺這兒，咱們回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夕陽西下，我們爬上爬犁。老馬識途，不需吆喝。哥哥揚起鞭子，“駕”的一聲，馬兒撒開蹄子跑起來。長鞭在空中“叭叭”脆響，我和哥哥迎著風唱起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長鞭那個一甩哎——叭叭地響哎——歌聲飄在暮色里，爬犁壓著雪痕，吱吱嘎嘎，載著滿車的柴，也載著凍紅的臉、熱騰騰的心，悠悠駛向家的方向。</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