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潑博浪沙薛宏新 <p class="ql-block">綠潑博浪沙</p><p class="ql-block">文/薛宏新</p><p class="ql-block">過去的博浪沙，地皮是害了“癬”的。白茫茫一片堿疙疤，活像老天爺隨手甩下個破鹽袋子，生生糊在了黃河故道上。那鹽堿毒得很，舔一口，舌頭尖能澀得縮回喉嚨眼兒里；踩一腳，腳底板下便“嘎吱吱”響，抬起來便留下一圈白印子。春風吹來，卷起的不是柳絮楊花，是撲頭蓋臉的堿面子，迷了眼，嗆了嗓，噎得人喘氣都帶著一股子絕望的咸腥。大樹？那是夢里才有的景致。偶爾撞見個歪脖子老柳樹，懨懨地戳在村口，活像老天爺遺落的一根燒火棍，枝條稀疏可憐，葉子上也蒙著一層洗不凈的白霜，打著卷蔫頭耷腦——那綠，憋屈得像剛冒頭就被掐死的芽，不成氣候。</p><p class="ql-block">風是此地的主宰，無遮無攔，刮起來嗚嗚咽咽，帶著哨音，卷著堿面子，劈頭蓋臉地掃過來，如鞭子抽在臉上，生疼。村口那張不知貼了多少年的褪色年畫，早被風撕扯得只剩下一角，兀自在土墻上簌簌發(fā)抖。老漢們蹲在向陽的墻根，抄著手，瞇縫著眼，望著遠處白茫茫的地氣發(fā)呆。有人干咳兩聲，往地上狠狠啐一口帶咸味的唾沫星子：“呸，這鬼地方，連老鴰（烏鴉）搭個窩都嫌硌腚！”可不是么，鳥兒掠過這白地皮上空，都急著撲棱翅膀趕路，不肯留下一粒糞肥，怕沾了晦氣。天是黃的，地是白的，風是苦的——這便是博浪沙經(jīng)年不褪的一張老臉，一副被鹽堿腌透了心腸的愁苦骨架。</p> <p class="ql-block">后來，人心動了。</p><p class="ql-block">上頭風變了調(diào)門，說要在鹽堿灘上栽活樹。起初，村里人把頭搖得像大風里的破紙鷂：祖祖輩輩試過，白費力氣！樹苗子栽下去，頭幾天看著泛點青色，過不了十天半月，那葉子便焦了尖，黃了邊，最后整棵樹如同被抽了筋，蔫蔫地死去，根卻是黑黢黢爛在堿土里。然而，竟真有不信邪的漢子們，挽起褲腿，踩著“嘎吱”作響的堿殼子，扛著鐵锨下了地。他們挖開那板結(jié)如鐵、浸著鹽霜的硬土殼，汗珠子砸進坑里，頃刻便被貪婪的堿地吮吸干凈，只留下一個白印子。一個老漢蹲在坑邊，捏起一撮土捻了捻，又苦又澀，他嘆口氣：“這土，性子獨，比犟驢還難纏！”</p><p class="ql-block">難纏也得纏。人跟地較上了勁。</p><p class="ql-block">土坷垃會說話。農(nóng)技站的人頂著嗆人的堿風來了，帶著測土的家伙什。他們把鐵釬子“噗嗤”一聲扎進鹽堿地深處，拔出來，釬子頭上沾著濕漉漉的褐色泥土和一溜刺眼的白霜。“瞧這兒，”技術(shù)員老趙指著釬尖，“鹽堿都‘反’上來了，根扎下去就是腌咸菜！”于是，一場改天換地的“地底官司”開始了。深挖溝，筑高臺，挖走那腌漬樹根的毒咸泥，換上遠方拉來的好土。一條條排堿溝如同大地的血脈經(jīng)絡，橫平豎直地切開蒼白的鹽堿硬殼。河水被引入這人工的脈絡之中，潺潺流過，晝夜不息地沖刷、稀釋著土地深處頑固的咸澀。水是堿地的克星，一點一點，將那些頑固的鹽分押送至遠方。</p><p class="ql-block">苗圃里，那耐鹽堿的樹苗也悄然育成。刺槐、白蠟、檉柳、紫穗槐……這些名字樸實得像莊戶人家的兒郎，骨子里卻藏著與鹽堿搏命的倔強。人們小心翼翼地將它們請到那精心備好的臺田之上。那樹坑挖得深，底下鋪一層厚厚的秸稈如同被褥，再覆蓋上熟土如同蓋被。樹苗栽下去，澆的是那特意引入的、泡過腐熟農(nóng)家肥的“營養(yǎng)湯”。一瓢水澆下去，眼見著那水迅速滲入新土，苗子似乎不易察覺地往上挺了挺腰桿。</p> <p class="ql-block">好戲，這才算開了鑼！</p><p class="ql-block">你若登上黃河大堤憑高遠眺，那景象能撞得人心口咚咚直跳！極目處，是層層疊疊翻滾的無邊綠浪！哪里還尋得見昔日那白茫茫、死沉沉的堿場？分明是九天之上傾翻了巨大無朋的翡翠海，浩浩湯湯，莽莽蒼蒼，綠意潑濺，直闖到天邊！這綠，是從大地骨頭縫里硬掙出來的元氣，是萬千生靈憋屈了百年一朝吐盡的暢快長嘯！</p><p class="ql-block">看那防護林帶！ 粗壯挺拔的楊樹、泡桐，排成縱列，排成橫陣，排成斜線，如一支支紀律嚴明的綠色軍團，手挽著手，肩并著肩，在無邊曠野上筑起銅墻鐵壁。風頭撞上來，再不是當年那肆虐無忌的狂徒，只聽得林梢響起一陣雄渾澎湃的“嘩——嘩——”聲，如同萬千壯士同聲怒喝，硬生生將那風擰成了旋、揉成了絮、化成了繞指柔。風勢在林帶間左沖右突，銳氣一層層被綠刃削平剝盡，待其踉踉蹌蹌沖出重圍，闖入村莊田地時，已然成了溫順徐行的和氣風，徒留身后林海滾動著蒼翠的濤音，那是博浪沙新生的脈搏在強勁擂動！</p><p class="ql-block">看那農(nóng)田林網(wǎng)！ 筆直的林帶如同巨大的棋盤經(jīng)緯，將萬頃沃野分割成一方方整齊的翡翠格子。小麥抽穗了，麥浪翻涌著沉甸甸的金黃；玉米拔節(jié)了，青紗帳壯闊得一眼望不到邊。高高的樹衛(wèi)士們，環(huán)繞著這些精耕細作的莊稼，用濃密的林蔭織成巨大的綠傘，庇護著土地免受炙烤，涵養(yǎng)著甘爽的水汽。農(nóng)人荷鋤行于林網(wǎng)阡陌之間，頭頂枝葉篩下點點跳躍的金斑，腳下踩著厚實柔軟的落葉層，鼻端縈繞著樹木與泥土混合的清芬，臉上掛著安穩(wěn)踏實的笑容。那鹽堿的苦澀咸腥，早已被這濃郁的生機滌蕩得無影無蹤。</p> <p class="ql-block">再看那沙荒地！ 昔日風沙起處，頑劣的移動沙丘已被萬千草木牢牢釘死！一片片速生楊林，枝干筆直，競相刺向青天，葉片在陽光下綠得發(fā)亮，發(fā)出細密的喧響；一行行刺槐如列隊勇士，枝干嶙峋卻筋骨強健，五月里綴滿白花，甜香醉人；更有那貼地而生的紫穗槐、沙打旺，鋪開厚厚的綠毯，根系在地下盤根錯節(jié)，織成堅韌的網(wǎng)，將每一粒不安分的流沙都死死攥緊！風過時，沙粒只能在低矮的草葉間徒勞地打個旋兒，再不能揚塵蔽日。鳥兒在林中安了家，喜鵲在枝頭喳喳報喜，啄木鳥篤篤地敲著樹干，宣告著這片土地的康復與繁榮。</p><p class="ql-block">綠意更潑進了城！</p><p class="ql-block">城里人活得越來越“講究”了。巴掌大的地方，也要擠出綠來。街道兩旁，法桐亭亭如蓋，枝葉在半空里熱情地挽起手來，搭成一條條綿延數(shù)里的綠色長廊。行人走在下面，酷暑天也覺涼浸浸，舒爽爽。公園里，更是綠得鋪張，綠得奢侈。草坪如碧毯，柔柔軟軟，誘得人直想脫了鞋上去打個滾兒；花圃里月季、薔薇、鳶尾、木槿……趕著趟兒地開，姹紫嫣紅，香氣襲人；更有那高大的雪松、蒼翠的龍柏、婆娑的垂柳，高低錯落，姿態(tài)萬千。噴泉濺起的水霧中，懸鈴木的葉子綠得似乎要滴下水來。孩童們跑著跳著，笑聲在綠蔭里彈跳；老人們坐在長椅上，瞇著眼看樹葉間漏下的天光，臉上一片安詳寧靜。</p><p class="ql-block">更有那桃李果木，竟成了此地新生的“搖錢樹”！三百萬棵桃樹憋著勁兒開花結(jié)果，春日里一望無際的粉紅花海，香飄十里，引得蜂狂蝶浪；秋日里累累碩果壓彎枝條，紅燈籠似的桃子甜軟多汁?！安├松程鹛摇钡拿?，如今是金字招牌，沿著四通八達的道路，源源不斷淌向四方，甜了千家萬戶的口，也富了萬千果農(nóng)的口袋。綠樹成了金樹，荒堿灘成了花果川！</p><p class="ql-block">綠潑得猛了，竟成了氣候。</p><p class="ql-block">古老的黃河在平原上緩緩流過，它渾濁的波濤翻滾著歲月沉積的黃沙，行至此處，竟也似被兩岸洶涌澎湃的綠意所懾服，放緩了腳步。堤岸上郁郁蔥蔥的固堤林帶，如同給巨龍鑲上了翠綠的鱗甲。飛鳥的翅膀掠過水面，倒影被樹冠篩下的綠光染透。有老者立于堤上，眺望這水綠交輝，喟然長嘆：“早些年，黃河水來，堿地更白；如今樹多了，河水也像是得了滋養(yǎng)，連那渾黃里都透出幾分活泛的綠意來！”</p><p class="ql-block">博浪沙啊，你這曾飽受鹽堿荼毒的苦旱之地！看看今日吧，綠已不只是顏色，它是活的，有腿有腳會奔！它從黃河故道的骨血里拱出來，在農(nóng)人的鋤頭尖上跳蕩，在城市的樓宇縫隙里流淌，在孩子的笑語聲里瘋長。它以排山倒海之勢潑灑，以堅韌不拔之姿扎根，硬生生給這方水土換了筋骨，重塑了魂魄！</p><p class="ql-block">莽蒼蒼綠海翻卷處，依稀可聞黃河奔流的低吼，渾厚如遠古的承諾。忽有清風浩蕩，卷起林濤陣陣，那聲音匯入長河，竟似響起蒼茫的回響：</p><p class="ql-block">“人心齊，泰山移！綠潑博浪沙，敢教日月?lián)Q根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