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冬日的暖氣裹著融融暖意，漫過姐姐家的客廳。七十五歲的母親倚在沙發(fā)上，我枕著她的腿，像兒時那般心安。她戴著一副黑色鏡框的老花鏡，手中握著一把細齒木梳，一下一下，緩緩梳過我鬢角的發(fā)絲，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了時光。</p><p class="ql-block"> “別動，又一根。”她的聲音輕得像羽毛拂過耳畔，指尖卻精準地捻住那根剛冒頭的白發(fā)。拇指與食指微微用力，發(fā)絲便輕飄飄落在她攤開的掌心。我抬眼望她，鬢角的黑發(fā)間，早已藏了星星點點的白，那些銀絲，就嵌在她眼角深深的皺紋里，和歲月纏作一團。她的手不再光滑，指節(jié)有些腫大，手背爬滿細密的青筋，可掌心貼在我發(fā)頂時，依舊是熟悉的溫度，暖得人鼻頭發(fā)酸。</p><p class="ql-block"> 小時候，我總仰著脖子看她。那時母親的頭發(fā)烏黑油亮，梳一條粗粗的麻花辮，垂到腰際，辮梢系著的紅繩，在風里晃成一抹跳動的霞。我總纏著她梳辮子，她便搬來小板凳，讓我坐在對面，手指靈巧地穿梭在我的發(fā)絲間，編出兩條圓滾滾的小辮，再系上嶄新的紅頭繩。那時我總覺得，媽媽的手是天底下最巧的手，能把亂糟糟的頭發(fā)梳得服服帖帖，能把柴米油鹽的日子，打理得順順當當。</p><p class="ql-block"> 后來我長大了，背著行囊離家求學、工作、成家，回家的路，越走越長，越走越緩。每次歸來，母親總愛拉著我，目光在我鬢角發(fā)間流連，嘴里念叨著“怎么又瘦了”“工作別太拼”，那些細碎的叮囑里，藏著數(shù)不清的牽掛。不知從何時起，我瞥見她的發(fā)間，悄悄鉆出了白發(fā)。我曾想替她拔掉，她卻笑著說：“老啦，哪能拔完了，也是該有白頭發(fā)的年紀了。”</p><p class="ql-block"> 如今，換她替我拔白發(fā)。她的動作很慢，很輕，指尖捻住發(fā)絲時，總要先輕輕摩挲幾下，生怕扯疼了我。掌心的白發(fā)漸漸積了一小撮，她捏起來，對著燈光細細端詳，輕輕說：“時間過得真快，連你都長白頭發(fā)了?！蔽疫肿煨α诵Γ蛉さ溃骸翱刹皇锹?，都快五十歲了，也該老啦?！彼齾s立刻皺起眉，語氣篤定得不容置疑：“誰說的？一點都不老，看著還年輕著呢。”</p><p class="ql-block"> 恍惚間，記憶的閘門被撞開。小時候摔破膝蓋，是這雙手輕輕揉著我的傷口，對著紅腫處呵氣，一遍遍說“不疼不疼”；第一次離家遠行，是這雙手替我收拾行囊，把一件件衣服疊得方方正正，連襪子都碼得整整齊齊；生孩子時，是這雙手緊緊攥著我的手，在我耳邊不停地鼓勵，掌心的溫度，是我撐下去的勇氣。這雙手，曾撐起一個家的煙火，曾撫平我所有的委屈與慌張，如今，它正溫柔地替我拂去歲月的痕跡。</p><p class="ql-block"> 又拔了半晌，母親終于放下木梳，將掌心的白發(fā)輕輕拂落在茶幾上，又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fā)：“好了，差不多了?！蔽乙琅f懶洋洋地趴在她的腿上，鼻尖縈繞著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像無數(shù)個小時候的午后那樣，心里滿是安寧。</p><p class="ql-block"> 原來，歲月是一根長長的線，一頭系著母親的青春，一頭系著我的成長。那些被拔掉的白發(fā)，是時光的信物，是母親藏在指尖的愛。它從不是轟轟烈烈的誓言，卻如冬夜的月光，溫柔地、默默地，灑滿我走過的每一段路。</p><p class="ql-block"> 看著母親眼角的皺紋，看著她掌心的青筋，我終于懂了那句話：所謂父母子女一場，不過是她陪我長大，我陪她變老。而那些指尖的溫度，那些拔不完的白發(fā)，都是刻在歲月里，最深沉的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