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來時,正值冬至,寒氣初凝。偌大的農莊靜得能聽見風穿過木屋廊柱的嗚咽。就在這一片清寂里,我撞見了那兩排紅豆杉。約莫四五米高,一樹一樹,累累垂垂,盡是紅豆。那紅,是這冬日灰白底子上唯一不肯褪去的血痕,又像是誰把盛夏的晚霞,一點一點,攢成了密匝匝的、沉甸甸的念想。日光稀薄,落在上面,并不反出奪目的光,只幽幽地含著一團溫潤的、來自內部的暖意,鮮艷欲滴,卻又滴不下來,就這么懸著,懸成一片驚心的寂靜。</p> 我舉起相機。鏡頭掠過氣派的盤王樓,掠過精巧的茶亭與飯廳,最后,還是貪婪地停駐在這紅豆上。取景框里,那密密的紅點后面,是盤王樓深黛色的檐角。樓上,該有一幅巨大的盤王畫像吧?相傳,那是瑤族人飄洋過海的始祖,一個民族最雄渾的魂魄。畫像之下,曾有過多少祭祀的莊嚴,多少議事的喧囂?而此刻,畫像寂寂,會議廳空空,只有這樓外的紅豆,兀自紅著,仿佛盤王沉默的注視,歷經寒暑,未曾移開。 這農莊的布局是巧妙的。一個狹長的池塘,如一只安詳?shù)难邸:挠袓u,島上亭子的尖頂從常青的樹冠里探出,想必夏夜曾貯滿清風與笑語。延伸出去的半島,如今空余燒烤架的殘跡,暗示著另一種熱烈,屬于炊煙與滋味的、人間煙火的歡騰。包廂、演唱廳、休息室……每一扇緊閉的木門后,都曾關住過一段喧鬧的時光?,幖姨厣哪疚荩羌芤廊煌Π?,卯榫交錯的工藝在靜默中反而愈發(fā)清晰,仿佛輝煌不曾離去,只是睡著了。 可人,終究是散了。路旁的大棚空著,廣場空曠。輝煌成了“曾經”,余溫散盡,只剩建筑自身在無言地述說。我穿行其中,像一個誤入時光琥珀的飛蟲,觸目所及,皆是繁華定型后的標本。直到,我再次站定在那紅豆杉下。 一陣風過,極輕的。竟有幾粒紅豆,“嗒”地一聲,跌在石板上。那聲音細微,在寂靜里卻如磬音清越。我俯身拾起一粒,指尖傳來意料之外的觸感——它并非想象中的堅硬珠玉,竟是如此柔軟。稍一用力,飽滿的豆身便在指腹下輕輕塌陷,破裂處滲出清潤的汁液,帶著山間草木的涼意。這紅豆,內里蘊蓄著豐盈的水分,是生命鮮活的漿液,而非風干的標本。它紅得深沉,卻以一種毫不設防的柔軟姿態(tài),抵抗著時間的嚴苛與季候的荒蕪。我忽然想起王維的詩句: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br>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br> 詩里的紅豆,是南國溫暖氤氳的產物,是春日的寄托。可眼前這紅豆,偏偏選擇在萬物凋敝的冬至前夕,熟得如此熾烈。它不生于春,而熟于冬;不以堅硬的形骸示人,反以易碎的溫柔袒露全部真心。它所需的,或許并非采擷,而僅僅是仰望,與懂得。 我仿佛有些明白了。這滿莊的靜默,不是消亡,而是一種盛大的“在”。盤王樓在,它的巍峨是民族的記憶在;木屋在,它的結構是先人智慧與生活熱情在;池塘與島亭在,它勾勒的山水趣味是人向往自然的心在。而這冬至的紅豆,正是這一切“在”的凝聚與顯形。它以最濃烈的色彩、最柔軟的軀體,對抗著季節(jié)的荒蕪與消磨,宣示著:生命的熱力,從未冷凝,只是化作了另一種可感可觸、近乎慈悲的形態(tài)。 繁華笙歌,是生命的一種形態(tài),如同夏日的繁蔭。而寂靜堅守,是生命的另一種形態(tài),如同這冬日的紅豆——外殼是驚心動魄的紅,內里是易碎的、飽滿的、隨時準備滋養(yǎng)大地的溫柔。前者向外發(fā)散光與熱,后者向內凝聚神與魂。沒有前者,建筑只是空殼;沒有后者,輝煌便成云煙。此刻,笙歌已遠,這滿樹的紅豆,便是那消散的歌聲、歡宴的溫情、敬祖的虔誠,所有無形無質的精神,所能找到的最倔強、也最柔軟的憑附。它們不是冰冷的遺物,是帶著體溫與水分的信物。 我將指尖那粒紅豆,輕輕放回樹下的泥土上。它終將歸去,以自身的柔軟與潤澤,滋養(yǎng)來年的新綠。而枝頭那萬千的紅,依然沉默地紅著,以柔軟的顫栗迎接每一陣風,在盤王樓的凝望下,在瑤家木屋的環(huán)抱中。這里不曾冷去,因為真正的“熱”,從來不在人聲的鼎沸里,而在血脈的綿長中,在記憶的傳承里,在像這紅豆一般,于最冷的時節(jié),以最易逝的柔軟,捧出最永恒熱望的那份癡守里。 離去時,我回頭再望。冬日的天空是一種淡淡的鉛灰色,而那片紅豆,依然是天地間最沉靜、也最灼熱的一筆。它不是余燼,它是未冷的火種,裹著柔軟的、含水的光,靜靜地,等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