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一聲“賣沖天炮啰——”的吆喝,忽然就顫顫巍巍地從上猶縣城文錦路巷子那頭浮了過來。像一枚極輕的、帶著油香的石子,投入了上午凝滯的空氣里,漾開一圈圈看不見的漣漪。我正為海南省三亞市凌老師挑選著口感特別好的臍橙,學生張女士卻扯了扯我的袖子,朝街口努努嘴:“看,曾老師,賣沖天炮的人來了!”我循聲望去,只見一個清瘦的老阿姨,推著一輛半舊的三輪行車,后座捆著只蒙了白布的竹籃,正慢悠悠地晃來。這聲調(diào),這身影,竟與我記憶深處某個幾乎被歲月磨平的輪廓,隱隱地重疊了。一時之間手里黃澄澄的臍橙似乎失了色彩,鼻尖卻仿佛已纏上了一縷若有若無的、滾燙而甜蜜的焦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那該是多久以前了?也是這般溽熱的上午,只是天色更混沌些,空氣里攪拌著新翻的泥土與禾稈辛辣的氣息。我們叫它“雙搶”,搶收早稻,搶插晚秧。天地像個巨大的蒸籠,人便是里頭疲軟的米粒。我那時小,跟在大人身后,在收割后的田里“撈禾”——拾起遺落的稻穗。腰是酸的,眼是花的,耳朵里灌滿了蟬嘶與打谷機的轟鳴,肚子里的那點稀粥,早化作了黏膩的汗,順著脊溝淌下。就在人幾乎要像曬蔫的草葉般倒下時,田埂上忽然就轉(zhuǎn)出了那副擔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是個梳著齊耳短發(fā)的女服務員,從公社的供銷社來的。她穩(wěn)穩(wěn)地走著,扁擔兩頭的竹籃微微晃悠,蓋籃的白紗布被風掀起一角,露出底下金燦燦、胖乎乎的一團。那便是“沖天炮”了。母親的汗珠還掛在睫毛上,亮晶晶的,她直起身,用系在頸上的毛巾抹了把臉,走過去摸出幾張毛票換回兩個。她走回來什么也沒說,只將那溫熱的、用草紙托著的物什遞到我手里。那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端詳它:糯米粉團炸得蓬松鼓脹,像得了道的小妖,急于掙脫這油亮的金黃軀殼;周身滾著一層密密的白糖,尚未被熱氣完全濡濕,在烈日下閃著細碎的鉆石般的光。一口咬下去,“咔嚓”一聲極輕微的脆響后,是席卷而來的、無與倫比的軟糯與滾燙。那甜不是后來嘗過的任何一種糖果的甜,它是一種粗糲的、洶涌的、帶著油鍋焦香的甜,像一股暖流,順著喉嚨一路沖下去,瞬間便熨平了轆轆的饑腸,也暫時驅(qū)散了周身的疲乏。那一刻天地間的喧囂仿佛都退遠了,只剩下口腔里這場盛大而歡騰的、關(guān)于甜與飽足的慶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后來才知道——它有個更加文雅的名字,叫“糖油果子”,或“麻團”,也是我們上猶縣的美食之一,可我們只固執(zhí)地叫它“沖天炮”。想來這名字里,確有一種鄉(xiāng)野的、樸拙的浪漫。它或許寄托了農(nóng)人最直白的祈愿:愿生活也能像這投入滾油的面團,在艱辛的煎熬里熱烈地、不計后果地膨脹與綻放;愿那日子最終的滋味,也能如這裹滿白糖的團子,是結(jié)結(jié)實實不容分說的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老師,嘗嘗?還是老味道哩?!睆埮康穆曇魧⑽覇净?。我這才發(fā)覺,自己已立在老阿姨的車前。竹籃掀開,熱氣混著甜香撲面而來,那一個個“沖天炮”擠擠挨挨,模樣竟與幾十年前別無二致。我掃碼買了四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我接過輕輕咬了一口。依舊是“咔嚓”一聲,依舊是一團溫軟的糯,一股奔放的甜。味道似乎是對的,可不知怎的,總覺得少了些什么。是了少了那片灼人的烈日,少了那滿身酸痛的疲憊,少了那田間混合著泥土與汗水的風,也少了母親遞過來時那無聲的、混合著憐惜與疲憊的眼神。原來當年的那份“好吃”,竟有一半是境遇賜予的。當饑餓與勞乏成了底片,那尋常的甜糯才能被顯影成驚心動魄的盛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如今我的日子早已遠離了那樣的“底片”,這“沖天炮”于我便成了一道連通時光的暗門。我咀嚼的不只是糯米與白糖,更是那段被濃縮、被提純的舊日光陰——它的苦,它的累,它那被一個炸得金黃的甜點輕易點燃的、微末而堅實的歡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老阿姨推著車又晃晃悠悠地向前去了,那悠長的吆喝聲,像風箏線漸漸放遠在巷弄的盡頭。我手里還捏著“沖天炮”,糖粒在冬日的空氣里,慢慢變得有些黏手。我忽然想——這尋常的街頭小食,之所以能牽動人心,大約便是因為它從不只是食物。它是一枚鄉(xiāng)愁的印記,一卷無字的憶舊書,一團炸裂在時光深處的、永不冷卻的暖意。它用最樸素的油與糖,將過往的某個瞬間牢牢封存,只待你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街角,與它重逢輕輕一咬,便能喚回一整個泛著油光與汗光的、活生生的年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冬日暖陽,風起了些??谇焕锏奶鹨鉂u漸化開,竟泛出一絲極淡的、屬于往昔的澀來。而那份熨帖的暖,卻真真切切,從胃里,緩緩升到了心頭。</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