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1</p><p class="ql-block">年齡增長，生命時光在不斷流逝，人生與現(xiàn)實的變化，時常喚起無盡的感悟與思考。</p><p class="ql-block">一天早晨，坐上公交車，一個又一個站點?？坑珠_啟，車窗外的建筑、景致、人和事物一一閃過。</p><p class="ql-block">我記得市中心的地標(biāo)建筑上是有鐘樓的。</p><p class="ql-block">鐘樓，一個城市地理和時間的坐標(biāo)。</p><p class="ql-block">過往的人會不時抬起頭來，向鐘表望一眼，加快或者放緩步伐，甚至站立在那里傾聽時鐘發(fā)出的悅耳聲音。</p><p class="ql-block">改革開放乃至新時代，城市突飛猛進(jìn)地發(fā)展，新建的高樓大廈上各種造型比比皆是。</p><p class="ql-block">透過車窗我沒有看到建筑物上嵌有鐘表，這讓我有些情緒緊張，有些悵然若失，目光貪婪近乎掃蕩地沿行駛的路線，尋找銀行、政府辦公樓、賓館……看它們的建筑上有沒有鐘表，結(jié)果一無所獲。</p><p class="ql-block">這是我生活了六十年的城市，什么時候沒有了鐘樓卻不為所知。難道是我記憶出了問題，大腦溝壑里存有的、被火車站、郵電大樓高舉在頭頂?shù)溺姳?，是不是我?nèi)心的想法產(chǎn)生出的幻覺。</p><p class="ql-block">陳舊、缺少現(xiàn)代氣息的五線城市，在市場競爭中越發(fā)顯得落魄。沒有新動能誕生，與流光溢彩的時代拉開了距離。在五六十年代，這里曾是新中國的工業(yè)搖籃、重工業(yè)基地，一度作為直轄市，人口高達(dá)240萬，在上世紀(jì)80年代躋身全國20個200萬人口大城市之列。</p><p class="ql-block">時間就是橡皮擦、涂改液。</p><p class="ql-block">當(dāng)年氣貫長虹的國有企業(yè)，被虎、狼般的新型外資、民營企業(yè)沖擊、瓦解，直至氣喘吁吁，陷入低谷，改制、破產(chǎn)倒閉，城市經(jīng)濟(jì)也隨之不再景氣。</p><p class="ql-block">那時20多歲的我，一名大型冶金企業(yè)的青年工人，滿身心的光榮驕傲。早晨，工廠的高音喇叭準(zhǔn)時開啟，更換工作服，拿上勞動工具，進(jìn)入自己的崗位，按下啟動鍵，設(shè)備運轉(zhuǎn)起來。午休時，工友三五一群圍坐一起，打撲克、下象棋，有心的人找個清靜的地方看書學(xué)習(xí)，時間被安排得很滿，沒有留下多少空隙。到了下午，按照工作流程，全神貫注、精準(zhǔn)操作，在一絲不茍中走完勞動的時光。</p><p class="ql-block">時針就是指示器，同時也是監(jiān)督儀。一分一秒、一小時、一整天都在往復(fù)循環(huán)，無法規(guī)避、逃遁，接受時間的約束和管理。</p><p class="ql-block">2</p><p class="ql-block">在我眼里，鐘樓是城市立體的心跳和靈魂。</p><p class="ql-block">不同性別、年齡、地域的人，面對時間，都是公平、公正統(tǒng)一的。</p><p class="ql-block">譬如奔赴火車站、機場、碼頭趕時間，過時不候，時間不會因為你工人的原因而被停滯、等候。考場上，負(fù)責(zé)任的監(jiān)考老師會在黑板上畫一塊表，提醒考生掌握好時間，避免鉆牛角尖而忽略大局。赴約的人，一會一看手表，緊張忐忑，擔(dān)心自己記錯耽誤了時間，造成失信。</p><p class="ql-block">從遠(yuǎn)方返回家鄉(xiāng)，看到建筑物上的鐘表，藍(lán)天上飄散白云或者暗夜里發(fā)出的光，既激動又幸福，歸心似箭的迫切心跳，似乎一下一下前行的指針增加了轉(zhuǎn)速。</p><p class="ql-block">年輕時，忙于青春、戀愛，忙于學(xué)習(xí)、工作，追求事業(yè)進(jìn)步，大好年華與時間較著勁。</p><p class="ql-block">中年后，節(jié)奏慢了下來，時間被世俗而又真實的生活磨去亢奮，才會被時間——這個虛妄又實在的名詞觸動。</p><p class="ql-block">過去的時間、現(xiàn)在的時間、未來的時間，心有不甘的人，游思于有形無形的時間帶來的變化，多愁善感，沉迷于期冀與回味的幻想。</p><p class="ql-block">3</p><p class="ql-block">公交車行駛的線路上，有一站叫戰(zhàn)犯監(jiān)獄。</p><p class="ql-block">車窗外密不透風(fēng)的灰色高墻，上面架設(shè)電網(wǎng)，高大的鐵門沉悶緊閉，一絲風(fēng)都進(jìn)不去。</p><p class="ql-block">監(jiān)獄對應(yīng)的自由，似乎以墻體磚縫為刻度，丈量著人生的短長、得失……被崗樓上站崗的武警警惕的目光看守，死氣沉沉。</p><p class="ql-block">監(jiān)獄是一座巨大的鐘表，晝夜交替的時間，被24小時和分分秒秒吞噬。</p><p class="ql-block">我想，監(jiān)獄里的時間有點像車駛進(jìn)漫長的隧道，沙漏似的，緩緩流淌的沙粒填不滿虛空，在漫長的暗黑中，期盼前方能盡快透出一絲亮光來。</p><p class="ql-block">當(dāng)年日本戰(zhàn)犯、國民黨被俘的將軍、末代皇帝溥儀都被關(guān)押在這里接受改造，人性化的管制，罪惡之身學(xué)會了反省、懺悔。</p><p class="ql-block">1956年8月免于起訴獲釋回國的日本戰(zhàn)犯富永正三，回國后，積極投身“中國歸還者聯(lián)絡(luò)會”，以“反戰(zhàn)和平·日中友好”為宗旨，通過出版刊物、舉辦演講等多種形式，向日本國民宣傳侵華戰(zhàn)爭真相，反省戰(zhàn)爭罪行，推動中日友好。</p><p class="ql-block">1988年富永正三作為“中歸聯(lián)”會長，回到已改建成陳列館的監(jiān)獄，親手將“謝罪碑”立在庭院里。過去的時間被回放，富永正三撫摸著關(guān)押過自己監(jiān)室的門窗，被原諒寬恕的罪孽、被重塑的靈魂，通過“謝罪碑”的建立，戴罪的身體獲得了新生。</p><p class="ql-block">4</p><p class="ql-block">我坐公交車尋找鐘樓的過程，就是尋找一個城市的記憶和自己成長的歷史。</p><p class="ql-block">當(dāng)年我出生時的醫(yī)院，幾十年過去，有了相當(dāng)大的變化。這里是我生命起點，產(chǎn)房里呱呱墜地的啼哭，給這個世界帶來多少歡樂和喜訊，父母對未來的寄托和希望，一個家庭無限的未知和可能。</p><p class="ql-block">與時間賽跑的白衣天使們步履匆匆。</p><p class="ql-block">院區(qū)花園里身穿病號服大病初愈的人，有的在散步，有的被家人用車推著，才從重癥監(jiān)護(hù)室里頑強走出來，奏響生命勝利的凱歌。</p><p class="ql-block">不遠(yuǎn)處的幼兒園里，蹣跚學(xué)步的孩童，反反復(fù)復(fù)地背誦“鵝鵝鵝”。</p><p class="ql-block">小學(xué)、中學(xué)，操場上互相打鬧追逐的身影，時間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被上課的鈴聲喚醒的校園情結(jié)。</p><p class="ql-block">大酒店門前喜氣洋洋，彩虹門上高懸著結(jié)婚慶典的大紅喜字，禮花不停地在空中炸響，落下來滿地紅屑。</p><p class="ql-block">不難想象，人生的焰火與高光時刻，激情顫栗，兩個青年男女新婚盛裝，懷抱鮮花，被滿滿的喜氣纏繞。時間在這一刻，被愛情鎖定——放慢了腳步，青春放射華彩，誓言在空氣中久久回蕩，揭開了婚姻的面紗。</p><p class="ql-block">公交車是一個行走的社會。車廂里上上下下的有工人、農(nóng)民、干部、教師、醫(yī)生、軍人、運動員、文藝工作者……你剛唱罷我登場，與時間擦肩而過，有沒有交集取決于緣分。唯一的事實是，互不相識的你我，在窄小的空間拉近或者拉遠(yuǎn)了距離。</p><p class="ql-block">5</p><p class="ql-block">時間是記錄本，父母和愛是其中最重要的部分。</p><p class="ql-block">2000年12月31日，大雪。全世界都在思考如何跨世紀(jì)的事兒，而我的父親卻在新世紀(jì)的門前永遠(yuǎn)停止了前行腳步。許是父親一生懦弱，已無力面對現(xiàn)實的沖擊和挑戰(zhàn)，悄悄地告別了人生舞臺。父親活了85歲，小有文化，生性耿直，潔身自好，在工廠干了一輩子。由于不會經(jīng)營自己，對生活隨遇而安，全家人的生活因此也就十分艱難、困頓。送父親的答謝宴上，我酩酊大醉，為父親一生的窩囊不甘，也是對自己人生落寂和在現(xiàn)實的抗?fàn)幹酗@現(xiàn)出的卑微、無助，釋放出的哀鳴。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壓抑、苦悶，那些年始終是我心頭的病，像惡魔一樣纏繞，喘不過氣來，生命被扭曲變了形。</p><p class="ql-block">2001年12月31日，父親去世一周年的日子母親也去世了。接到母親去世的噩耗時，我正在深圳尋求發(fā)展。“父母在不遠(yuǎn)行”，這句話盡管老舊，我卻因違背古訓(xùn)而遺憾。我是母親的晚來子，也是她最看重的小兒子。平時我去看母親，母親每次都把我送到路口，一直目送我走遠(yuǎn)?？梢哉f，我是母親晚年生活的精神支撐，我的身影出現(xiàn)是母親每天所有的希望和期盼。我去深圳不知道母親是在怎樣的心理揣摩中度過的那一段時光，是不是日日夜夜念叨我，怎么這么久沒來？我想她一定是猜到我離開了這座城市，不要母親了。母親一定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期待中失去了信心，母親一定是在極度的想念中一點點絕望的。</p><p class="ql-block">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去了，我沒有同母親說上最后一句話。“子欲孝而親不待”。母親遺容非常平靜，這使我更加不安和內(nèi)疚。</p><p class="ql-block">6</p><p class="ql-block">時間無處不在，比風(fēng)灑脫、靈動，有韻律和節(jié)奏，被出神入化地分解在生活每一個細(xì)節(jié)里，看得到、摸得著，來有影去有蹤。</p><p class="ql-block">我喜歡詩人大解的一首詩《畫手表》：“在女兒的小手腕上，我曾經(jīng)/畫出一塊手表。/我畫一次，她就親我一口。/后來，我畫的表針，/咔咔地走動起來，假時間/變成了真的，從我們身上/悄悄地溜走?！边@是一首飽含深情、富有感染力的詩歌，生動地展現(xiàn)出父女間純真無邪的互動，流露出溫馨的親子之情。詩人憑借一塊虛無而又真實的手表來回憶往昔，“我淚流滿面，又偷偷擦掉”，敏感、深情地將對過去美好時光的懷念以及成年人面對歲月變遷的復(fù)雜心境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p><p class="ql-block">“今天，我在自己的手腕上，/畫了一塊手表。女兒啊，/你看看老爸畫得怎樣？”</p><p class="ql-block">著名作家沈從文寫過一篇文章叫《時間》，“ 要說明時間的存在，還得回過頭來從事事物物去取證。從日月來去，從草木榮枯，從生命存亡找證據(jù)。正因為事事物物都可為時間作注解，時間本身反而被人疏忽了?！?lt;/p><p class="ql-block">我認(rèn)為，時間和生命意義互相促進(jìn)，彼此印證。</p><p class="ql-block">時間并不單獨存在，它需要具象來賦形。在風(fēng)沙肆虐的戈壁灘，胡楊將根系深扎地下二十米，以龜裂的樹皮對抗干旱。春去秋來，當(dāng)其他植物在惡劣環(huán)境中凋零，胡楊卻在時間的長河里沉淀出獨特的生命密碼——活著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后千年不朽。</p><p class="ql-block">胡楊的存在證明，價值從不因時間的流逝而褪色，反而會在歲月的打磨中愈發(fā)璀璨。正如人生，將苦難轉(zhuǎn)化為生存的智慧。</p><p class="ql-block">7</p><p class="ql-block">公交車路過自發(fā)的舊貨市場，人頭攢動，有男女老少，帶著日常艱辛的生存樣貌、人間煙火，各種雜亂無序的舊物擺放一地。</p><p class="ql-block">舊貨市場里都是積壓的商品：服裝、布匹、鞋帽，廚房用品、床上用品、化工產(chǎn)品、五金交電、土產(chǎn)日雜。</p><p class="ql-block">市場很大，有人把家中的舊鐘表、皮箱、老酒、吉他、口琴、籃球、冰刀……騎過的自行車；家養(yǎng)的花、鳥、蟲、魚；寵物貓、狗；故去人留下的鹿皮大衣、懷表、舊書籍；也有是撿來或者收購來的雜物。</p><p class="ql-block">我在舊貨市場總有新的發(fā)現(xiàn)和觸動，這讓人眼花繚亂的“人世間”，一件件不知來由、甚至分不清新舊的商品，一個個看不出身份、風(fēng)塵仆仆的賣貨人，不知坐了多遠(yuǎn)的車、聞訊而來、買到便宜又心儀物品的購物者，讓舊貨市場充溢著生活的趣味以及滿滿的生命能量。</p><p class="ql-block">譚克修曾在組詩《線索》里寫過舊家具市場：“當(dāng)一個倦怠的中年女店主/領(lǐng)著一堆凌亂而痛苦的舊家具昏昏欲睡/卻讓一個梳妝臺獨自醒著/梳妝臺上的鏡子擦拭如新/梳妝鏡應(yīng)該是記憶力最好的鏡子/它記得一張熟悉的臉，記得熟悉的眼神、淚痕、魚尾紋”。</p><p class="ql-block">車過舊貨市場，穿越時空，看到生活的本來面目，社會的破綻、現(xiàn)實的失意，曾經(jīng)的榮耀與輝煌，人生的落魄與無奈，身處底層的百態(tài)人生……一個眼神、一個肢體語言，每個角落都漂浮著時光的碎屑。</p><p class="ql-block">這些被遺棄的舊物，在雜亂的攤位上重新找到了生命的錨點。在低處，生活中無法言說的細(xì)節(jié)如落在身上的浮塵，只要一抖落，就現(xiàn)出時間的寒意和歲月沖刷過的底色。</p><p class="ql-block">8</p><p class="ql-block">去年夏天，我?guī)е?0歲高齡、從外地回來省親的大哥坐公交車游覽。</p><p class="ql-block">大哥在上世紀(jì)七十年代，隨礦建公司支援大三線建設(shè)到了外省。這些年，歲數(shù)大了，對故土的依戀愈加強烈，一有時間就回來看看。</p><p class="ql-block">工礦里磨練出來的人，見識過風(fēng)雨和大場面。當(dāng)年，城區(qū)到處開礦、建廠，做瓦工的大哥，拿著瓦刀、大鏟、手錘、刨錛，一身灰土泥漿，在不同的城市、工礦企業(yè)基建工地上爬高下低，直到一座座廠房、辦公樓、高聳的煙囪竣工交付使用，大哥像遷徙的候鳥，拍打拍打翅膀，和他的工友們卷起鋪蓋卷奔赴新的工地。</p><p class="ql-block">大哥那代人改變了中國的一窮二白。城市、工廠、繁華的生活區(qū)都是從大哥們手上，一塊磚、一鍬泥、一片瓦壘砌起來的。</p><p class="ql-block">那個年代建筑工人很自豪，因為新中國的發(fā)展壯大是由他們的汗水澆灌和身體鑄就的。</p><p class="ql-block">大哥經(jīng)常夸耀自己的技術(shù)，譬如，瓦刀使用時一次光，絕不拖泥帶水，動作干凈利落。大比武時，一身藍(lán)料子，手上白手套，一個小時下來，身上沒有濺上一處灰點，磚縫灰漿飽滿，橫豎成線，大小均勻，沒有落地灰，進(jìn)度快、質(zhì)量好，那叫氣派。</p><p class="ql-block">憑借一手技藝，大哥帶班，把大角，當(dāng)班長，做為技術(shù)工人走南闖北，長了見識。在新世紀(jì)前，組織上安排大哥出國援建，一個建筑工人跨出了國門。</p><p class="ql-block">一個個園區(qū)、建筑群在車窗外不斷更迭，在大哥眼里這都是技術(shù)工人的杰作?？梢淮u泥、一塊瓦早過時了，被現(xiàn)代化的建筑技術(shù)取代，富麗堂皇的高樓大廈風(fēng)起云涌，與作為勞動者的大哥并沒有一毛錢的關(guān)系。</p><p class="ql-block">時間改變了一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