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第十四章 灶臺舞曲（下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炊事班的門敞著，里面?zhèn)鱽碛泄?jié)奏的“鐺、鐺”的劈柴聲。“報告！新兵林曉陽前來報到！”劈柴聲停了。男人轉(zhuǎn)過身——三十五六歲年紀，寸頭，黑紅臉膛，圍裙系在軍服外，上面濺著幾點面粉。他的眼睛很亮，目光落在林曉陽臉上，又移到他肩上的琴盒?！傲謺躁枺窟€背了一個琴。這是來開音樂會呀？”徐班長把斧頭靠在墻邊，在圍裙上擦了擦手，“炊事班長徐志鵬。歡迎?！蔽帐謺r，林曉陽感到對方掌心厚厚的老繭，像是握著一把粗糙的銼刀?！跋确疟嘲?。靠窗那個鋪位是空的，你就睡在那。十五分鐘后，換上作業(yè)服到后廚來。我教你學(xué)揉面?！薄笆牵唷嗝?？”“怎么，當(dāng)炊事兵不揉面，難不成你還想拉琴？”旁邊水池邊傳來一個戲謔的聲音。一個瘦削的老兵正麻利地刷著一摞蒸屜，扭頭沖林曉陽擠擠眼，“我叫丁小川。以后咱就是戰(zhàn)友了——對了，你還會拉琴？”林曉陽點了點頭，默默的看了看眼前的瘦高個子兵，轉(zhuǎn)身走了。丁小川嘟囔一句:“還挺傲氣的，會拉琴就了不起了?！毙彀嚅L回頭搶了一句:“小川，說啥呢？不許亂來??！”宿舍里彌漫著淡淡的肥皂和陽光曬過被褥的味道。八張土坯搭建的床，綠軍被疊成標(biāo)準的豆腐塊?？看暗拇蹭佉呀?jīng)鋪好了床墊子，床頭貼著一張手抄的《給養(yǎng)員職責(zé)》。林曉陽把琴盒小心地塞進儲物柜最里面，換上了深藍色的作業(yè)服。布料粗糙，沾著洗不掉的油漬和蔥花味。他站在窗前，望著遠處訓(xùn)練場上正在訓(xùn)練的戰(zhàn)士們，槍口在陽光下一閃一閃，像遙遠的星光。而他所在的這棟小屋子，只有單調(diào)的劈柴聲、流水聲和磨刀聲。后廚操作間的燈光是清白色的，照得水泥灰灶臺泛著光彩。三十多斤面粉倒進面盆，堆成一座小山?！笆窒磧??！毙彀嚅L示范著，“不是洗手，是洗到肘。咱們做飯的，得比手術(shù)大夫還講究。”林曉陽學(xué)著班長的樣子，把胳膊搓得發(fā)紅。溫水兌入面粉，徐班長粗壯的手臂開始攪動、揉壓。原本松散的面粉漸漸聚攏，變成一個光滑的面團。那動作有種奇特的韻律感——推、壓、折、轉(zhuǎn)，周而復(fù)始。“你來?！绷謺躁柹焓秩ソ?，面團入手沉甸甸的，濕黏黏地扒在手上。他用力揉了幾下，面團卻像有自己的魔法，從指縫里擠出來，粘得到處都是?！皠e用蠻力?！毙彀嚅L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感受它的筋性。順著它的勁兒，它才會聽你的?！绷謺躁栭]上眼，試著放松手指。漸漸地，他手下那攤?cè)彳浵衲旮庖粯拥臇|西開始變得聽話。推出去，彈回來；壓下去，頂起來。一推一壓間，他忽然想起了弓子在琴弦上的運行——也是這般需要順從與引導(dǎo)的微妙對抗。不知揉了多久，額頭上滲出了細小的汗珠。老兵趙大鋼伸手戳了戳面團：“成了?！蹦敲鎴F光滑如緞，手指一按，緩緩回彈，留下一個淺淺的指印。“就這醒著吧，明天早上蒸饅頭?！毙彀嚅L蓋上濕布，“記住，好面團是醒出來的，不是揉出來的。人也是?！毕籼柎颠^，營區(qū)沉入寂靜。林曉陽躺在硬板床上，盯著天花板上月光投下的窗格影子。手還在隱隱發(fā)酸，指尖殘留著面粉粗糙的觸感。身邊的床鋪傳來翻身的聲音，然后是壓低的話語：“睡不著？”是丁小川“嗯。”“正常。我剛來時也這樣?！倍⌒〈ǖ穆曇魩еσ猓氨緛硎钱?dāng)兵，結(jié)果在這兒切了兩年土豆絲。不過后來我想通了——沒有咱切的這些土豆絲，戰(zhàn)士們哪有力氣沖鋒？”對面床鋪的陳默忽然開口：“班長是偵察兵出身。”“什么？”林曉陽側(cè)過身?！靶彀嚅L。”老兵陳默的話依舊簡短，“立過二等功。本可以留任偵察連，自己申請來咱們連的炊事班?！焙诎抵幸黄澎o。林曉陽重新躺平，閉上眼睛。腦海里卻交替浮現(xiàn)出兩個畫面：一個是家鄉(xiāng)的小劇院，一個是操作間冷白燈光下的面團。兩個畫面漸漸重疊、旋轉(zhuǎn)，最后變成一片模糊的白色。半夢半醒間，他仿佛聽到各種聲音交織——劈柴的鐺鐺聲是定音鼓，磨刀的嚯嚯聲是弦樂器的碎弓，遠處隱約的號音像是小號的召喚。這些聲音雜亂無章，卻又在某種更深層的節(jié)奏中奇怪地統(tǒng)一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凌晨八點（新疆時間），尖銳的話語聲劃破夢境。“早班人員，上灶！”徐班長的聲音在寢室的走廊里響起。林曉陽猛地坐起。窗外還是濃稠的黑暗，但炊事班已經(jīng)醒來。腳步聲、水聲、點火的風(fēng)機聲次第響起，像一支笨拙卻清醒的樂隊在調(diào)試樂器。他爬下床，穿好作業(yè)服。后廚操作間的燈光已經(jīng)大亮。趙大鋼在看檢查蒸鍋上的蒸籠，蒸汽從縫隙里嘶嘶地冒出來，溫暖濕潤，帶著生面團的甜香。在廚灶臺旁，徐班長叫林曉陽:“去把醒好的面團端來。”徐班長吩咐著，來不及回頭，“今天學(xué)揉饅頭劑子。記住，一百個，大小均勻，三指寬，兩指高。”林曉陽端來面盆，掀開濕布。經(jīng)過一夜的醒發(fā)，面團膨脹了一倍，表面布滿細密的氣孔，像是大地的呼吸。他伸手揪下一塊，在掌心揉搓。面團的溫度、彈性、柔軟度通過指尖傳遞過來。徐班長在一旁看著，沒說話，只是嘴角有一絲極淡的松動。窗外，天色由墨黑轉(zhuǎn)為深藍。第一鍋饅頭入籠，蒸汽升騰。營區(qū)的起床號就在這時響起——清澈、明亮，穿透晨霧，在每個角落回蕩。林曉陽停下手，望向窗外。號聲中，全連戰(zhàn)士們在操場上排成長長的隊伍，整座軍營像一臺巨大的機器開始運轉(zhuǎn)。而在這機器的核心，炊事班的操作間里，蒸汽嘶鳴、籠屜碰撞、面團在案板上滾動的低沉聲響，正與那嘹亮的號音應(yīng)和著。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軍旅生涯，或許就從這揉面的節(jié)奏中真正開始了。第二籠饅頭出籠時，天已大亮。雪白的饅頭在竹屜里冒著熱氣，每一個都咧開了“笑口”。徐班長拿起一個，掰開，里面是均勻的蜂窩狀結(jié)構(gòu)?！昂细?。”他說，把半個饅頭遞給林曉陽，“吃。吃飽了才有力氣?！绷謺躁柦舆^。饅頭滾燙，麥香撲鼻。咬一口，是糧食最樸實的甜。老兵丁小川湊過來，也抓了個饅頭：“怎么樣，音樂家，咱這‘炊事班交響樂’，比你在家里的演出如何？”林曉陽慢慢嚼著饅頭，沒有回答。但他心里清楚，昨夜夢中那些雜亂的聲音，此刻正漸漸清晰。它們還沒有成為樂章，但至少，每個聲部都已經(jīng)就位。而他自己，或許就是那個剛剛學(xué)會看懂總譜的、生澀的指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晌午過后，營區(qū)明顯靜了下來。去市里辦事的戰(zhàn)士們都出發(fā)了，剩下的戰(zhàn)士有的在洗衣服，有的在休息，還有幾個愛學(xué)習(xí)的，趴在床板上給家里寫信。戈壁灘的太陽明晃晃地掛在頭頂，把一切都曬得發(fā)白。炊事班里，徐班長卻在忙活另一件事。“衛(wèi)國，把班里人合集起來！咱們炊事班，不能光會做飯?！边@話說得沒頭沒腦，李衛(wèi)國撓撓頭，還是去召集大家開個文藝演出?！皠e忘了拿道具！”徐班長囑咐說。等李衛(wèi)國抱著落滿灰的鑼和幾塊皺巴巴的紅綢子回來時，徐班長已經(jīng)把洗臉盆擺放，正坐在小馬扎上歇氣?！鞍嚅L，您這是要……”李衛(wèi)國忽然想起什么，“是不是又要搞晚會了？”徐班長咧嘴笑了，露出一口被旱煙熏得微黃的牙：“就你小子機靈。去，把人都叫來。”不一會兒，炊事班七八個人都聚在了灶房后的空地上。這里是他們平時晾曬菜干、堆放柴火的地方，這會兒太陽偏西了，正好陰涼。徐班長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面粉：“都聽著。咱們炊事班，星期天最忙——人家休息，咱們得準備兩頓飯。但忙歸忙，不能苦哈哈地忙。我尋思著，從今天起，每個星期天晚上，咱們搞點活動?！薄吧痘顒樱俊庇腥藛枴吧抖夹?。”徐班長大手一揮，“會唱歌的唱歌，會跳舞的跳舞，會說笑話的說笑話。咱們自己樂呵樂呵，也讓其他班的同志來看看——咱們炊事班，不光鍋碗瓢盆響，也能搞出點名堂！”戰(zhàn)士們面面相覷。他們中不少農(nóng)村兵，在家時最多也就是趕集看個戲，哪會什么表演？“班長，我、我就會做飯……”老兵王二牛小聲說?！白鲲堃彩潜臼拢 毙彀嚅L眼睛一瞪，“你就不能編個‘三句半’，說說咱們怎么做飯的？”二牛張了張嘴，沒說出話?！拔蚁葞ь^唱歌打個樣?！毙彀嚅L清了清嗓子，居然開口唱了起來：“戈壁灘上風(fēng)沙大哎——</p><p class="ql-block">咱們炊事班不怕它——</p><p class="ql-block">白天黑夜圍著灶臺轉(zhuǎn)哎——</p><p class="ql-block">為的是同志們吃好練好保國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嗓子粗，調(diào)門也不準，但唱得認真，每個字都咬得結(jié)實。唱完了，自己先嘿嘿笑起來：“咋樣？”戰(zhàn)士們愣了片刻，突然都鼓起掌來。李衛(wèi)國拍得最響：“班長，您還會這個！”“我會的多著呢。”徐班長得意地說，“當(dāng)年在老家，我可是宣傳隊的。好了，現(xiàn)在都想想，自己能整點啥。晚飯后，咱們就在這兒，擺開場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吃完飯，天已經(jīng)擦黑了。戈壁灘的夜晚來得快，剛才還是一片昏黃，轉(zhuǎn)眼就暗了下來。星星一顆接一顆地亮起來，密密麻麻地鋪滿了天空。炊事班寢室后面的空地上，不知什么時候掛起了兩盞馬燈。燈罩擦得干凈，黃澄澄的光暈開一片溫暖。中間空地掃得干干凈凈，還擺了幾條長板凳。那面鑼掛在樹枝上，李衛(wèi)國正拿著根木棍試音，“咣”一聲，震得人耳朵嗡嗡響。其他班的戰(zhàn)士也有一些陸陸續(xù)續(xù)圍了過來。起初只是好奇，后來人越聚越多，把個小空地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徐班長看著差不多了，走到場地中央?！巴緜儯 彼曇艉榱?，“今天是星期天，大家辛苦一星期了。咱們炊事班呢，也沒啥好招待的，就琢磨著給大家搞點小節(jié)目，樂呵樂呵。演得好呢，大家鼓個掌；演得不好呢……那也得鼓個掌！”眾人都笑起來?！暗谝粋€節(jié)目，”徐班長繼續(xù)說，“咱們炊事班全體，來個《打靶歸來》！”他說完一揮手，炊事班的七八個人站成一排。沒有伴奏，徐班長起了個頭：“日落西山紅霞飛——”大家跟著唱起來。聲音參差不齊，有的跑調(diào)，有的忘詞，但唱得響亮，唱得痛快。尤其是唱到“毛主席聽了心歡喜，夸咱們歌兒唱得好”時，所有人都扯開了嗓子，把戈壁灘的夜空震得發(fā)顫。一曲唱罷，掌聲雷動。徐班長臉漲得通紅，不知是興奮還是害羞。接下來，李衛(wèi)國跳了出來。這小伙子不知從哪里學(xué)來的新疆舞，脖子一梗一梗的，手腕轉(zhuǎn)著花樣，腳底下踏著簡單的步子。他不會復(fù)雜的動作，但勝在放得開，跳得歡實。有個戰(zhàn)士撿了塊石頭敲著臉盆給他伴奏，“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的，居然也合上了拍子。跳完了，李衛(wèi)國氣喘吁吁地鞠躬，下面有人起哄：“再來一個！”“再來就得換人了！”徐班長笑著把李衛(wèi)國拉下去，“下面，請王二牛來段三句半?！蓖醵Ｅづつ竽蟮卣境鰜?，手里拿著個破銅勺、舊鍋蓋、搟面杖，還有半截葫蘆瓢——這就是他的“家伙什”。他咳嗽兩聲，開始念：“咱們炊事班，天天圍著鍋臺轉(zhuǎn)，同志們吃得香，舒坦！”敲一下銅勺?！案瓯跒┥巷L(fēng)沙大，土豆白菜是主茬，變著花樣做，不差！”敲一下鍋蓋。“星期天來兩頓飯，中間時間自己占，進城辦事，方便！”敲一下?lián){面杖?！案兄x大家來捧場，演得不好多原諒，下次再來，鼓掌！”最后一下，四個“家伙”一齊敲在葫蘆瓢上，“咣當(dāng)”一聲，瓢裂了。全場愣了一秒，然后爆發(fā)出哄堂大笑。王二牛舉著裂成兩半的瓢，自己也笑得直不起腰。節(jié)目一個接一個。有個四川兵唱了段家鄉(xiāng)的山歌，調(diào)子高亢，聽得人心里發(fā)顫；兩個東北兵來了段對口詞，你一句我一句，說炊事班的趣事，包袱一個接一個；甚至有個平時最不愛說話的戰(zhàn)士，也紅著臉念了首自己寫的詩，雖然稚嫩，但情真意切。馬燈的光在每個人臉上跳動，笑容在星光下顯得格外明亮。掌聲、笑聲、叫好聲，一陣高過一陣。徐班長站在人群里面，看著這場面，心里那塊一直壓著的石頭，好像松動了一些。他知道，在這戈壁灘上，戰(zhàn)士們?nèi)钡牟还馐怯退?，更是這點熱乎氣，這點人味兒。訓(xùn)練苦，生活單調(diào)，星期天那頓兩頓飯的安排能讓他們松快松快，可心里頭的那個空，還得用別的東西來填。演出快結(jié)束時，徐班長走到了場地中間?！白詈笠粋€節(jié)目，”他說，“咱們一起唱個歌?！秷F結(jié)就是力量》——會唱的都跟著唱！”他起了個頭，然后所有人都跟了上來。起初還有些亂，但很快就匯成了一股洪流：“團結(jié)就是力量——</p><p class="ql-block">團結(jié)就是力量——</p><p class="ql-block">這力量是鐵——</p><p class="ql-block">這力量是鋼——”</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歌聲在戈壁灘的夜空里傳得很遠，很遠。遠處，哨兵在崗?fù)だ锫犞?，也跟著輕輕哼起來；更遠處，幾只被驚起的沙狐從洞穴里探出頭，又縮了回去。歌唱完了，人群卻還沒散。戰(zhàn)士們圍著炊事班的人，七嘴八舌地說著話。這個說“下星期我還來”，那個說“我回去也練練，下次我也上”。徐班長一邊應(yīng)酬著，一邊悄悄吩咐李衛(wèi)國：“去，把咱們留的那盆油炸果子端出來?！惫邮前滋炀驼ê玫?，本來想留著明天早飯吃。這會兒端出來，金黃金黃的，還帶著油香。徐班長抓了一把，塞給身邊的戰(zhàn)士：“嘗嘗，嘗嘗。”你抓一把，我抓一把，不一會兒就分完了。戰(zhàn)士們嚼著果子，說著笑著，久久不愿散去。直到熄燈號吹響，人群才慢慢散開。徐班長站在空地上，看著戰(zhàn)士們?nèi)齼蓛傻赝刈?，背影在星光下拉得很長。李衛(wèi)國湊過來，小聲說：“班長，下星期還搞嗎？”“搞！”徐班長斬釘截鐵，“不但要搞，還要搞得更好?！本拖襁@個炊事班，就像這些兵，就像他們在這戈壁灘上，用鍋碗瓢盆、用歌聲笑聲，奏出的這一曲——生命的交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未完待續(x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