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錦瑟弦深（1）韓際中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第一卷錦瑟驚弦</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第一章 汴京春深·錦瑟初鳴</p><p class="ql-block">宣和四年的春天來得又早又急。</p><p class="ql-block">正月才過，汴河兩岸的垂柳已迫不及待抽了新芽，嫩黃夾著淺綠，在還帶著料峭的東風里軟軟地招搖。河水解凍不久，舟楫往來復又稠密起來，漕船、客舫、畫舸，挨挨擠擠地從虹橋下穿過，櫓聲欸乃混著市井喧嚷，蒸騰出一派太平年景特有的、慵懶而豐腴的熱鬧。</p><p class="ql-block">但這熱鬧底下，總像藏著些什么別的東西。</p><p class="ql-block">國子監(jiān)東廂的廨舍里，韓洙推開北窗，目光越過監(jiān)內重重屋宇的灰瓦，望向東北方向。那里是皇宮大內，飛檐鴟吻在春日晴空下勾勒出金燦燦的輪廓。更遠處，是想象中燕云十六州的方向。去年歲末，北邊又傳來警訊，金人破了遼中京，消息傳到汴京時，正趕上臘月二十三祭灶，滿城糖瓜的甜膩氣里，那警訊像投入沸湯的冰塊，嗤啦一聲便沒了蹤影。官家仍在延福宮賞雪，蔡太師新得的太湖石正從汴河運來，準備點綴艮岳——那是官家心心念念的天下奇觀。</p><p class="ql-block">“子潤，還在想北邊的事？”</p><p class="ql-block">身后傳來溫和的詢問。韓洙回身，見祭酒周楷端著茶盞站在門邊，花白的長須在透窗的光里泛著銀絲。周楷是他鄉(xiāng)試時的座師，也是如今國子監(jiān)里少數(shù)肯與他說些實話的長者。</p><p class="ql-block">“學生只是覺得，這春色太好，好得讓人不安?！表n洙讓開窗前位置，執(zhí)弟子禮。</p><p class="ql-block">周楷踱到窗邊，與他并肩而立，半晌才輕嘆：“‘山雨欲來風滿樓’啊?？上M朝朱紫，愿意抬頭看天的，沒幾個了?！彼D頭看韓洙，目光里有贊賞，也有更深沉的憂慮，“你前日那篇《論河北邊防疏》，我遞上去了。結果……石沉大海?！?lt;/p><p class="ql-block">韓洙并不意外。那篇疏文他寫了整整十夜，查證了自真宗朝以來河北諸路的兵力部署、糧草儲備、關隘修繕，指出如今承平日久，武備松弛，邊將多由恩蔭，不習戰(zhàn)陣，一旦有變，恐難支撐。寫時就知道，這樣的文字不合時宜。</p><p class="ql-block">“學生年輕識淺，言辭或許激烈了些?！?lt;/p><p class="ql-block">“不是言辭的問題?！敝芸瑩u頭，壓低聲音，“是你說中了痛處。如今朝中，童樞密、高太尉那邊，正忙著在河北‘收復’些荒村野寨，向官家報捷請功呢。你這疏文若被他們看見，便是打了他們的臉?！?lt;/p><p class="ql-block">韓洙沉默。窗外，國子監(jiān)的槐樹下，幾個太學生正高聲談論新出的詩帖，笑聲朗朗。他們是汴京最好年華里的少年，家境優(yōu)渥，前途光明，北邊的烽火于他們，不過是茶余飯后一點遙遠的、帶著異樣刺激的談資。</p><p class="ql-block">周楷拍拍他的肩：“你才二十八歲，便已高中進士，授了這國子監(jiān)丞，雖只是暫代祭酒事務，已羨煞多少人。有些事，急不得，也……強求不得?！?lt;/p><p class="ql-block">“學生明白?！表n洙躬身。</p><p class="ql-block">明白是一回事，心里那簇火苗又是另一回事。送走周楷，他回到書案前。案上攤著今日要?？钡谋O(jiān)本《禮記》，朱筆擱在一旁，墨跡已干。他提起筆，卻遲遲落不下去。目光落在墻角——那里立著一只半舊的桐木書箱，箱蓋上放著一卷用青布仔細包裹的物事。</p><p class="ql-block">那是他離鄉(xiāng)赴京時，母親連夜縫制的冬衣。衣襟內里，用同色絲線繡了一行小字：“但知行好事，莫要問前程?！蹦赣H不識字，是請村里老秀才寫的花樣，她依樣繡出來，針腳有些歪斜。</p><p class="ql-block">寒門子弟的功名路，走起來格外沉重。每一步，都踩著全家人的指望。</p><p class="ql-block">午后，有小吏來傳話，說禮部柳尚書府上送來請柬，邀他明日過府，參加春日的詩會。</p><p class="ql-block">柳士丞。韓洙展開那灑金箋，墨色清潤，措辭雅致，是尚書親自手書。這位柳尚書，官聲尚可，以精通禮制、文采斐然著稱，在朝中算是清流一脈。韓洙中進士后，因在策論中引經(jīng)據(jù)典、剖析時弊，曾得他當庭贊許，后來偶有公文往來，也算相識。但單獨下帖邀往私邸，這是第一次。</p><p class="ql-block">他摩挲著請柬邊緣。柳士丞愛才，或許是真。但這份突如其來的青眼，在眼下這微妙的時局里，讓他本能地生出幾分警惕。</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次日未時三刻，韓洙換了身最體面的青絹襕衫，頭戴方巾，準時來到位于城西榆林巷的柳府。</p><p class="ql-block">尚書府邸并不如想象中奢豪，門庭開闊，粉墻黛瓦，透著文官世家特有的清貴氣。門上家人見他遞帖，并不因他衣著簡素而怠慢，恭恭敬敬引了進去。</p><p class="ql-block">轉過影壁，眼前豁然開朗。庭院深深，引活水成曲池，池畔疊石為山，植松竹梅蘭，雖方寸之地，卻頗有林泉之趣。時值仲春，幾株西府海棠開得正盛，粉云似的壓著枝頭，風過時落英簌簌，拂了一身還滿。</p><p class="ql-block">詩會設在水榭之中。已有十數(shù)位賓客先至，多是汴京文壇有名的人物，或羽扇綸巾，或寬袍大袖，正三三兩兩聚著談笑。韓洙認出其中幾位，是館閣中的學士、翰林院的待詔，也有太學里的名儒。他這般年輕的末學后進，倒成了異數(shù)。</p><p class="ql-block">柳士丞年約五旬，面容清癯，三縷長須梳理得一絲不茍，見韓洙進來，含笑迎上：“子潤來了，不必多禮。今日邀諸位賢達小聚，以文會友，你且隨意?！?lt;/p><p class="ql-block">態(tài)度親切，卻又保持著恰好的距離。韓洙行禮落座，位置安排在中段，不前不后，合乎他此刻的身份。</p><p class="ql-block">詩會的主題是“春思”。起初是些應景的唱和，詠柳絮，贊海棠，嘆韶光，辭藻華美，對仗工穩(wěn)，卻總像隔著一層精致的紗，觸不到實處。韓洙安靜聽著，偶爾應和幾句，不多言。</p><p class="ql-block">直到酒過三巡，一位姓李的翰林院學士忽而感嘆：“如今四海升平，萬物滋榮，實乃盛世氣象。只是春色雖好，總難免惹人愁思——譬如這海棠，開時絢爛，凋零也快，恰似人生韶華，轉瞬即逝?！?lt;/p><p class="ql-block">席間頓時一片唏噓附和。</p><p class="ql-block">柳士丞捋須微笑，目光似不經(jīng)意掃過韓洙：“子潤以為如何？你年輕，或許別有感觸?！?lt;/p><p class="ql-block">話頭拋了過來。席間諸人目光聚攏，有好奇，有審視，也有慣常的、對年輕寒士那種微妙的居高臨下。</p><p class="ql-block">韓洙放下酒盞。他知道，這是個機會，也是個考驗。若只附和些傷春悲秋的套話，便泯然眾人；若言辭太過，又易招嫉。他沉吟片刻，緩聲道：</p><p class="ql-block">“李學士所言極是。春華易逝，人生倏忽，古來同慨。然學生竊以為，春之可珍，不僅在花開絢爛之時?！彼D了頓，迎上柳士丞的目光，“更在寒冬蓄勢、泥土之下根脈暗涌之力。沒有一冬的斂藏積蓄，便無春日勃發(fā)。觀今日之春，當思去歲之冬，亦當慮及來年——根脈是否深固，養(yǎng)分可否持續(xù)？若只耽溺眼前繁花，恐風雨驟至時，滿樹芳菲，零落成泥?！?lt;/p><p class="ql-block">水榭里靜了一靜。</p><p class="ql-block">這番話，看似仍在詠春，內里卻已轉了乾坤。根脈、蓄勢、風雨——每個詞都像石子投入平靜的池水，漾開層層漣漪。</p><p class="ql-block">柳士丞眼中掠過一絲訝異，隨即是更深沉的思索。他抬手止住想要接話的旁人，溫聲道：“子潤請續(xù)言?！?lt;/p><p class="ql-block">“學生狂妄?！表n洙微微躬身，話卻清晰，“譬如這大宋江山，百年承平，文采風流，物阜民豐，實乃亙古未有之盛世，正如滿園春色，灼灼其華。然北有強鄰虎視，內則……則積弊漸生。學生近日?？北O(jiān)本，見《禮記·中庸》有云：‘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袢罩海撌恰ァ畷r——修武備，實倉廩，清吏治，撫民心。如此，則根深葉茂，縱有疾風驟雨，亦不能動其根本。否則……”</p><p class="ql-block">他沒有說下去。但席間所有人都聽懂了那未盡之言。</p><p class="ql-block">一時間，水榭內只聞池水潺潺，風吹竹葉的沙沙聲。幾位老成持重的賓客已變了臉色，這般言論，在如此場合，實在太過直白，也太過危險。</p><p class="ql-block">柳士丞卻笑了。那笑不是敷衍，而是真正有了興味?！昂靡粋€‘觀春思冬’！子潤年紀輕輕，能有此見地，難得。”他舉杯，“諸公，且飲此杯，為我大宋——根脈永固?！?lt;/p><p class="ql-block">氣氛重新活絡起來，但許多道落在韓洙身上的目光，已悄然改變。</p><p class="ql-block">詩會繼續(xù)進行，話題卻不由自主地轉向時政、邊防、漕運。韓洙話不多，但每出言，必切中肯綮，數(shù)據(jù)、典故信手拈來，顯是下過苦功的。柳士丞聽得專注，不時追問細節(jié)。</p><p class="ql-block">日影西斜時，詩會才近尾聲。柳士丞顯得意猶未盡，對韓洙道：“子潤今日所言，頗多啟發(fā)。老夫書房里藏有幾卷前朝邊帥的札記，或許對你有用。若不嫌叨擾，可隨我去??？”</p><p class="ql-block">這是明顯的另眼相看了。韓洙起身稱謝。</p><p class="ql-block">兩人離了水榭，沿著游廊往內院書房去。游廊外側臨水，內側則是一排精致的廂房，窗欞上糊著嶄新的碧色窗紗。經(jīng)過其中一扇窗時，韓洙無意間瞥見，窗紗后似乎有影影綽綽的人影，極安靜地立著。</p><p class="ql-block">他未及細看，柳士丞已推開書房的門。</p> <p class="ql-block">書房闊大，三面皆是頂天立地的書架，牙簽玉軸，充盈滿室。正中一張紫檀大案，陳列文房四寶，還有一張琴。不是常見的古琴，而是一張錦瑟。</p><p class="ql-block">瑟身桐木，漆色暗紅如酒，岳山、弦柱皆以螺鈿鑲嵌出細密的云紋。二十五弦，弦色新舊不一，顯是常被撫弄。韓洙的目光在那瑟上停留片刻。錦瑟華年，莊生曉夢……李義山的詩句無聲浮上心頭。</p><p class="ql-block">柳士丞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笑道：“這是小女的玩物。她自幼喜音律，尤好錦瑟，說是‘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卻飛來’，別有一番況味?！?lt;/p><p class="ql-block">“令愛高才?！表n洙禮貌地贊了一句。</p><p class="ql-block">柳士丞從書架高處取下一只樟木匣，打開，里面是數(shù)卷紙質泛黃的手札?！斑@是神宗朝時，王韶王樞密經(jīng)略熙河時的一些記錄，其中關于蕃兵蕃將的駕馭、糧道保障的籌劃，至今仍有可鑒之處。你拿回去看，不必急著還?！?lt;/p><p class="ql-block">韓洙鄭重接過。這份信任，已超出一般賞識。</p><p class="ql-block">兩人又論了一會兒邊防，柳士丞忽問：“子潤可曾婚配？”</p><p class="ql-block">韓洙一怔，答：“學生家境清寒，且志在功名，尚未慮及此事?！?lt;/p><p class="ql-block">柳士丞點點頭，不再多問，只道：“成家立業(yè)，皆是人生大事。你還年輕，前程遠大，不必急于一時。”</p><p class="ql-block">這話聽著是長輩的關懷，韓洙卻品出些別的意味。他恭敬應了，見天色不早，便起身告辭。</p><p class="ql-block">柳士丞親自送他到二門，這在禮數(shù)上已是極高的待遇。臨別時，尚書狀似隨意道：“日后若得閑，常來府中坐坐。你我雖為上下，亦可為忘年之交。”</p><p class="ql-block">韓洙深深一揖。</p><p class="ql-block">走出柳府，巷口已是黃昏。夕陽給粉墻黛瓦鍍上一層柔軟的金邊，榆錢樹的影子拉得老長。韓洙抱著那匣手札，走在漸漸泛起涼意的春風里。</p><p class="ql-block">今日種種，如走馬燈般在腦中回旋。柳士丞的賞識是真，但那最后的問話，那若有若無的界限感，也是真。寒門與高第之間，隔著的不只是門楣，更是整套看不見的規(guī)則與預期。</p><p class="ql-block">他深吸一口氣，將雜念壓下。無論如何，今日總算在真正的權力邊緣，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哪怕那聲音很快會被淹沒，但既已出聲，便不能回頭。</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柳府深處，那座窗欞糊著碧紗的繡樓里，柳明月正倚在窗邊。</p><p class="ql-block">她方才一直站在紗窗后。水榭離得不遠，敞著門窗，那些議論聲隨風飄來，清晰可聞。起初都是些陳詞濫調，直到那個清朗而沉穩(wěn)的聲音響起。</p><p class="ql-block">“……觀今日之春，當思去歲之冬，亦當慮及來年——根脈是否深固，養(yǎng)分可否持續(xù)？”</p><p class="ql-block">明月的心，輕輕動了一下。</p><p class="ql-block">她自幼長在深閨，所聞所見，無非女訓、詩書、琴棋書畫。父親交往的文人墨客，來府中酬唱，她也曾隔簾聽過，多是風花雪月，至多有些懷才不遇的牢騷。像這般將家國大勢融入春景，既清醒又憂切，既敢言又含蓄的論調，她是第一次聽見。</p><p class="ql-block">后來那番關于邊防、積弊的言論，更讓她屏住了呼吸。那些詞句背后，是一個她從未真正接觸過的、廣闊而沉重的世界。而那個談論這個世界的人，聲音那樣年輕。</p><p class="ql-block">她從紗窗的縫隙里望出去。游廊上，父親正與一個青衫挺拔的年輕人并肩而行。那人側臉清峻，眉眼在斜陽里顯得格外分明，行走間步履沉穩(wěn)，并無尋常寒士在貴胄府邸中的局促或諂媚。</p><p class="ql-block">只是驚鴻一瞥，他便隨著父親轉入了書房所在的院落。</p><p class="ql-block">“姑娘，姑娘？”貼身侍女蘭茵輕聲喚她，“茶要涼了。”</p><p class="ql-block">明月回過神，離開窗邊，在琴案前坐下。案上擺著的，正是那張父親提到的錦瑟。她伸出手，指尖懸在冰涼的弦上，卻未落下。</p><p class="ql-block">心中縈繞的，還是那個聲音，那些話。</p><p class="ql-block">根脈……風雨……不勝清怨卻飛來。</p><p class="ql-block">她輕輕撥動了一根弦。低啞的“錚”聲，在暮色漸合的繡樓里幽幽蕩開，像投石入古井，漾開一圈圈說不清的漣漪。</p><p class="ql-block">蘭茵機靈，抿嘴笑道：“姑娘可是在想方才那位說話的韓大人？奴婢聽見老爺喚他‘子潤’，名字也好聽?！?lt;/p><p class="ql-block">明月指尖一頓，嗔道：“多嘴?！鳖a邊卻微微熱了。</p><p class="ql-block">她重新?lián)嵘仙?。這一次，指尖流瀉出的，是李義山那首《錦瑟》。曲調本就幽渺悱惻，此刻彈來，更多了幾分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悵惘。</p><p class="ql-block">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p><p class="ql-block">華年尚未真正開始，為何心中已生了這無端的思憶？</p><p class="ql-block">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p><p class="ql-block">琴音漸入“滄海月明珠有淚”一段，越發(fā)低回哀婉。窗外，最后一抹夕陽沉入西山，天色轉為一種朦朧的黛藍。遠處書房的方向，隱約傳來父親送客的寒暄聲，隨后是府門開合的輕響。</p><p class="ql-block">那個青衫的身影，大約已經(jīng)離去，匯入汴京百萬人家漸起的燈火中了。</p><p class="ql-block">明月按住顫動的弦，余音裊裊，終歸于寂。</p><p class="ql-block">她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忽然覺得，這個她生活了十六年的、精致而安穩(wěn)的世界，仿佛被那番話，被那個陌生人的聲音，輕輕撬開了一道縫隙?？p隙外，是浩蕩的風，是遙遠的烽煙，是一種她未曾體驗過的、帶著危險氣息的廣闊人生。</p><p class="ql-block">而她的心，竟對著那道縫隙，生出了一絲隱秘的、連自己都感到驚訝的向往。</p><p class="ql-block">“蘭茵?！彼p聲吩咐，“明日……去看看園子里的海棠，是不是該修枝了。”</p><p class="ql-block">海棠樹，正在通往書房那條游廊的邊上。</p><p class="ql-block">蘭茵眼睛亮了亮，脆生生應道：“是，姑娘?！?lt;/p><p class="ql-block">夜色徹底籠罩下來。柳府各院陸續(xù)點起燈燭。書房里，柳士丞獨自站在窗前，望著韓洙離去的方向，良久未動。</p><p class="ql-block">他確實欣賞這個年輕人的才華與見識，甚至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心懷天下，銳意進取。但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更清楚地知道，這樣的寒門子弟，要走上去，需要付出什么，又會面臨什么。</p><p class="ql-block">明月……他想起女兒午后派人來問安時，那比往常更沉默些的模樣。又想起永嘉侯趙歡前幾日遞來的帖子，話里話外，提起兩家世交，又贊明月才名。</p><p class="ql-block">侯府的門第，世襲的勛貴，這才是眼下亂世將起時，最穩(wěn)妥的倚仗。趙家那個小子雖不成器，但有祖蔭在，保一世富貴無憂總是不難。</p><p class="ql-block">至于韓洙……可惜了。</p><p class="ql-block">柳士丞捻著長須，緩緩呼出一口氣。窗上映出他微微蹙起的眉頭，在搖曳的燭光里，顯得格外深沉難測。</p><p class="ql-block">汴京的春夜，暖風里裹著花香，也裹著無數(shù)暗流涌動的算計與籌謀。而那一曲隔墻的《錦瑟》，那些關于根脈與風雨的議論，像一顆無意間落入靜水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正悄然蕩開，終將波及許多人的命運。</p><p class="ql-block">夜還很長。海棠在黑暗中，靜靜醞釀著下一場盛放，或者凋零。</p><p class="ql-block">（第一章 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