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石碑匠老陳記得那個古怪的客人。</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連續(xù)三天，同一個時辰，那個精瘦、脊背微駝的老人總在店門口的水泥路上踱步。腳步遲緩，眼睛卻像生了鉤子，牢牢鉤著店里那些青白的花崗巖、墨玉般的大理石碑胚。老陳迎過幾次，話頭剛遞過去，老人就像受驚的鳥，含糊應(yīng)兩聲，匆匆走開。第四天，老陳不問了，泡了壺釅茶，搬了把椅子坐在門內(nèi)陰影里，靜靜等著。</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果然，那身影又出現(xiàn)了。徘徊的圈越來越小，最后，一只沾著干泥巴的解放鞋，終于踏上了店門前第一級臺階。</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老陳沒起身，只把另一把空椅子往前挪了半尺。</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老人進來了，帶著一股田野里風(fēng)干禾稈的氣息。他目光掃過那些刻著“顯考”、“慈妣”、“流芳百世”的成品碑，嘴角抿得更緊，露出深深的法令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老哥，看看石頭？”老陳遞過煙。</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老人擺手，手指關(guān)節(jié)粗大，布滿老繭和細小的裂口。他走到一塊未打磨的青石碑胚前，停下。那石頭質(zhì)地不算頂好，有些灰白的雜色，但厚重，沉穩(wěn)。他伸出那雙勞作的手，輕輕摸了摸石面，動作很輕，像在撫摸一個熟睡嬰兒的臉頰。然后，他回過頭，看著老陳，喉嚨里滾動了半天，才吐出字來：</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我……想做碑?！?lt;/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給先人？”</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給我兒。”</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哦。”老陳拿出本子筆，“您說，名字，生卒年月，立碑人。我給您設(shè)計個樣式?！?lt;/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老人嘴唇哆嗦起來，那個名字在齒間艱難地成形，聲音低啞含混：“鱉……鱉才。”</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別才？”老陳沒聽清，筆尖頓住。</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鱉?！崩先四樕下舆^一絲難以言喻的痛楚，仿佛說出這個字，就用盡了他積攢幾天的勇氣，“王八的那個鱉……鱉才。”</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店內(nèi)瞬間安靜。老陳在這行干了二十多年，刻過好多碑，絕大多數(shù)是后人給先人刻的。老人給兒子刻碑，用這個名字，依然讓他筆尖一滯。他抬眼仔細看老人。老人眼睛渾濁，卻直直地盯著他，沒有躲閃，沒有難堪，只有一種近乎固執(zhí)的平靜，和深不見底的哀傷。</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明白了。哪年出生，哪年走的？立碑人是您和您老伴兒，還是……”</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四九年生，九三年沒的。”老人打斷他，語速快了些，“就我立。就只刻名字，和生卒年?！?lt;/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這……”老陳斟酌著，“老哥，按咱們這兒鄉(xiāng)俗，墓碑上一般不單刻名字，總得有個‘之墓’，或者‘千古’什么的，顯得正式。子孫名諱，就算沒有親生的，過繼一個侄兒的名兒也行，不然……”</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不?！崩先藫u頭，斬釘截鐵，“就名字。別的，不要?！?lt;/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那……這‘鱉’字，”老陳盡量讓語氣和緩，“是不是考慮用個同音字代替？比如‘別’，‘畢’，或者……”</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不換！”老人聲音陡然提高，脖頸上青筋微現(xiàn)，“他就叫這個！生下來就叫這個！就叫了一輩子！”</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老陳沉默了。他給老人續(xù)上茶水。老人雙手捧著粗糙的茶杯，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目光卻飄向了門外遠處灰蒙蒙的天空，仿佛那天空下，有一片他熟悉的田野。</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老哥，”老陳把聲音放得很輕，像怕驚擾什么，“要不，您跟我嘮嘮？這碑……咋個想法？嘮清楚了，石頭才好說話?！?lt;/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老人很久沒動。茶水的熱氣裊裊上升，模糊了他溝壑縱橫的臉。終于，他開了口，聲音像從一口很深很枯的井里提上來。</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這名兒……是他爺起的。生他那年，我剛分到兩畝薄田，高興啊?？伤涞鼐统轱L(fēng)，臉色紫得跟……唉。他爺蹲在門檻上，抽了一宿煙，說，取個賤名吧，閻王爺嫌賤，不收。就叫‘鱉才’?！?lt;/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這孩子，命苦。從小病就跟著，說倒就倒，吐白沫，抽得沒個人形。話也說不利索，嗚哩嗚嚕的，只有家里人和那些牲口，好像能聽懂。書讀不進去，力氣卻有得是。隊里干活，實心眼，不惜力。別人使喚牲口靠鞭子，他靠哄，靠比劃。騾子馬到了他手里，都乖得很，犁的地壟筆直。為這，隊里人都高看他一眼。”</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老人頓了頓，眼神里有了點微弱的光，像回憶起了稀罕的好時候。</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他是老大，底下四個妹妹，一個個水靈，嫁得也好。還有個老幺弟弟，小他十多歲，機靈鬼。就是他……孑然一身。我咬牙，走了上千里路，從武都給他領(lǐng)回個媳婦?？傻降住瓫]留下一兒半女。他心里憋屈，我知道。”</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后來地分了。抓鬮分牲口那天，他眼巴巴等著，手都在抖?？擅餂]有，就是沒有。我們家，沒抓著大牲口?！崩先寺曇魡×讼氯?，“他就那么倒了。躺炕上，睜著眼，不說話，像魂被抽走了。藥也不吃，飯也不咽，眼看人就……快不行了。”</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正好，隔壁家抓了那頭他最愛的好青騾?！崩先丝聪蚶详?，眼里有感激，也有追憶的痛，“我舍了臉去求隔壁的老兄，老兄仁義，折了價，讓騾子跟了我們?！?lt;/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那騾子到了家，就成了他的命?！崩先说穆曇羧岷拖聛恚踔翈狭艘唤z不易察覺的笑意，“夜里添草加料，都是他。鍘的草料細得跟絲一樣，拌的麩皮勻勻的。說也怪，自打那青騾來了，他那抽風(fēng)的毛病，犯得也少了。人有了精神頭，把幾畝地拾掇得……莊稼見了都肯長。他跟那騾子，好得一個人似的?！?lt;/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那點微弱的光，在老人眼中閃爍、延長，仿佛那十年安穩(wěn)的時光，是他一生中最值得反復(fù)摩挲的珍藏。</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可是啊，牲口也有壽數(shù)?！崩先说穆曇舳溉坏统料氯?，光熄滅了，“十年，也就十年光景。那青騾也老了。九三年，種麥子的時候，到底……沒撐住。就倒在了壟溝里，再沒起來?！?lt;/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老人沉默了很久，久到老陳以為他不會再說了。</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我們……就把騾子埋在了它倒下的地方。”老人聲音干澀，“鱉才親手給堆了個小墳頭。土拍得實實的。堆完了，他坐在墳頭邊，摸著那土，跟我說……”老人的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仿佛那句話重若千鈞，“‘爹，我要是走在你前頭，你就把我埋在這兒。挨著它?！?lt;/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那年的麥子……還沒種完呢。”老人的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卻帶著千鈞的重量，“他就犯了病。一次，就一次，沒挺過來。就……走了。”</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按他的心愿，”老人抬起頭，渾濁的眼睛望著老陳，又像是透過老陳，望向了某個既定的歸宿，“把他葬在了他想去的地方。挨著他的青騾?！?lt;/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茶涼透了。老人也不再說話，只是捧著冰冷的杯子，仿佛那杯子能給他支撐。</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老陳心里堵得厲害，鼻子也有些發(fā)酸。他站起來，走到那塊青石碑胚前，用力地、緩慢地撫摸著石面。冰涼的石頭，此刻在他掌心下，似乎有了溫度，有了脈搏。他仿佛摸到了那頭青騾溫順的鼻息，摸到了那雙手拍實墳土的固執(zhí)，摸到了那片尚未播種完成的、沉默的田野。</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老哥，”老陳轉(zhuǎn)過身，語氣是從未有過的鄭重，甚至帶著一種儀式感，“這碑，我給您刻。就按您說的。石料，就用這塊。字，就刻‘鱉才之墓。一九四九年——一九九三年’。我往深里刻，往實里刻，讓風(fēng)雨帶不走。”</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一個月后，碑成了。</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老陳陪著老人，用板車把石碑拉到村后墳山。那地方有些偏，不在祖墳正列，在一面向陽的坡地上，旁邊有一個更小、幾乎被野草覆沒的土丘。</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兩人合力，把厚重的青石碑，穩(wěn)穩(wěn)地立在了那個較大的墳包前。碑面朝著開闊的田野，那是他生前耕作、他的伙伴倒下的方向。</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沒有香燭，沒有紙錢。老人從懷里掏出兩個干硬的饅頭，放在碑座下。然后，他蹲下身，用袖子，極其緩慢、極其細致地，擦拭著碑面上每一個深深的筆畫。從“鱉”到“才”，從“一九四九”到“一九九三”。他的動作溫柔得像在安撫，低語聲隨風(fēng)飄散：</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兒啊，碑立好了。你和它，都在呢。好好的?！?lt;/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他最后拍了拍冰涼的碑身，像是完成了一個莊重的承諾，緩緩站起身。風(fēng)吹動他花白的頭發(fā)和空蕩的衣角，他望著墓碑，又望了望旁邊那個小小的土丘，臉上是一種復(fù)雜的神情——有哀傷，有心痛，但最終沉淀下來的，卻是一種深切的、了然的平靜。</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走吧。”他對老陳說。</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兩人一前一后，默默走下坡地。走出很遠，老陳忍不住回頭。</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蒼茫天地間，兩個緊挨著的土丘，一碑，一冢。青石碑沉默佇立，像大地沉默的牙齒，咬住了一段不為人知、卻血肉相連的故事。它簡單，卻比任何華麗的銘文都更有力量。因為那下面埋著的，不僅是一個叫“鱉才”的人，還有他全部無言的愛與眷戀，以及一個關(guān)于陪伴、直至生命盡頭的樸素誓言。</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2px;">風(fēng)吹過田野，拂過新立的石碑，也拂過旁邊那個小小的、無名的墳頭，仿佛在替他們，繼續(xù)著那些未盡的呢喃。</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