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圖片：網(wǎng)絡(luò)</p><p class="ql-block">美篇昵稱：孫體軍</p><p class="ql-block">美篇號11709378</p><p class="ql-block">村里的殺豬飯</p><p class="ql-block">作者：孫體軍</p><p class="ql-block">晨霧尚未散盡時，第一縷炊煙便從新田村最東頭的興發(fā)叔家屋頂裊裊升起。那煙是淡青色的，在灰白的晨空里打了個旋兒，悠悠地融進(jìn)五德鎮(zhèn)特有的山嵐里。臘月的寒氣還凝在赤水河支流兩岸的枯草尖上，結(jié)成薄薄的霜，可村子已經(jīng)醒了——今天是約定俗成殺年豬的日子。</p><p class="ql-block">我踏著霜花往興發(fā)叔家走，腳下的土路“咯吱”作響。遠(yuǎn)遠(yuǎn)就聽見人聲，不是喧嘩，是那種低沉的、帶著暖意的嘈雜。院壩里，那口腰子形大鐵鍋已經(jīng)架起來了，底下的松柴“噼啪”作響，躍動的火舌把鍋底舔得發(fā)黑。水汽開始蒸騰，白茫茫的一片，把圍著鍋的幾個漢子襯得影影綽綽，像是從古畫里走出來的人物。</p><p class="ql-block">興發(fā)叔是今天的主心骨。他正蹲在磨刀石旁，“嚯嚯”地磨著那把祖?zhèn)鞯臍⒇i刀。刀身窄長，被歲月磨得只剩薄薄一片，在晨光里泛著青凜凜的光。他不時用拇指試試刃口，那專注的神情，不像在磨刀，倒像是在完成某種莊嚴(yán)的儀式。村里的男人們陸續(xù)來了，保成哥扛著碗口粗的杠子，德海叔提著兩指粗的麻繩，都是不言不語的，只互相點(diǎn)點(diǎn)頭，便各自找活兒干——劈柴的劈柴，挑水的挑水，像鐘表里的齒輪，默契地嵌合在一起。</p><p class="ql-block">豬是從圈里趕出來的。是頭黑毛豬，養(yǎng)了整一年，膘肥體壯，四蹄踏在地上“咚咚”作響，竟有幾分威風(fēng)。它似乎預(yù)感到了什么，不安地甩著短尾巴，小眼睛濕漉漉地掃過圍攏的人群。保成哥和德海叔一左一右靠上去，手里的麻繩靈巧地一甩、一套，那豬便失了平衡，“轟”地側(cè)倒在地。沒有嘶叫，沒有掙扎，整個過程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yīng)——興發(fā)叔提著刀上前，左手在豬脖頸處摸了摸，右手刀光一閃，穩(wěn)、準(zhǔn)、快。暗紅的血“嘩”地涌進(jìn)撒了鹽的木盆里，冒著熱氣，在冷空氣里迅速凝成顫巍巍的血豆腐。整個院壩忽然靜了一瞬，只有松柴燃燒的“嗶剝”聲格外清晰。</p> <p class="ql-block">褪毛是個熱鬧活。滾燙的水一瓢瓢澆上去，幾個漢子用特制的刮板“刷刷”地刮著。黑毛一片片脫落，露出底下粉白的皮，像褪去一件舊襖，換上新衫。白氣騰騰里，男人們古銅色的臂膀肌肉虬結(jié)，汗珠子從額角滾落，“啪嗒”掉進(jìn)熱氣里，瞬間不見了蹤影。不知誰說了句俏皮話，引得一陣粗獷的笑聲，那笑聲撞在院墻上，又彈回來，和著水汽，把整個院壩熏得暖融融的。</p><p class="ql-block">最見功夫的是開膛破肚。興發(fā)叔換了一把小些的刀，刀刃沿著豬身中線下劃，動作輕巧得像在展開一卷珍貴的帛書。膛開處，熱氣“呼”地涌出，帶著內(nèi)臟特有的、復(fù)雜的腥甜。心、肝、肺、肚，一樣樣取出，分門別類擺在洗凈的門板上。脂肪是雪白的，瘦肉是粉紅的，肝是深紫的，在冬日的天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豐饒而鮮艷的色彩，像是土地把自己積蓄了一年的精華，都濃縮在這具軀殼里了。</p><p class="ql-block">“好膘！”德海叔拍著厚厚的背膘，嘖嘖稱贊。這話像打開了一道閘門，圍觀的人們頓時活躍起來。這個說“興發(fā)叔會養(yǎng)”，那個說“今年雨水好，苞谷足”，言語間滿是對收獲的滿足，對生活的感恩。孩子們在大人腿縫間鉆來鉆去，眼睛亮晶晶地盯著那副完整的骨架——稍后，它會成為他們最愛的玩具。</p><p class="ql-block">灶房里是另一個戰(zhàn)場。德海嬸是總指揮，三四個婦女在她調(diào)度下，切肉的切肉，洗菜的洗菜。案板上的節(jié)奏快而穩(wěn)，“篤篤篤”，是肉片落在砧板上的聲音；“嘩啦啦”，是青菜入水的聲音；“滋啦——”，是肥肉下鍋煉油的聲音。各種聲響交織在一起，竟譜成了一曲豐年的交響。酸菜的酸香、辣椒的辛香、新蒜的沖香、豬油的脂香，混在一起，從門縫窗縫里鉆出來，絲絲縷縷，勾得人肚里的饞蟲蠢蠢欲動。</p> <p class="ql-block">日頭爬到正中時，宴席開始了。院壩里拼起八張方桌，條凳不夠，孩子們就站著，或擠在大人懷里。菜是一盆盆端上來的：回鍋肉切得薄而勻，肥肉透明如琉璃，瘦肉焦香；血旺湯里浮著紅油，嫩滑的豬血塊在酸菜間沉??；蒜苗炒豬肝，肝片嫩得入口即化；還有大盆的蘿卜燉排骨，湯色奶白，熱氣直冒……沒有精致的擺盤，沒有繁復(fù)的調(diào)味，只是食材最本真的滋味，在柴火大灶的催化下，迸發(fā)出質(zhì)樸的鮮美。</p><p class="ql-block">興發(fā)叔被推坐在上首，黝黑的臉上泛著紅光。他端起土碗，里面是自家釀的包谷酒，清亮如水，入口卻烈得像一團(tuán)火?！斑@一年，”他的聲音有些沙啞，“辛苦大家了?！睕]有更多的話，仰頭一飲而盡。眾人紛紛舉碗，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呐鐾肼暲?，一年的勞累、煩憂，似乎都在這火辣辣的液體里消融了。</p><p class="ql-block">保成哥講起春天抗旱時，大家輪流守水渠的往事；德海嬸說起誰家娃考上縣中，全村湊學(xué)費(fèi)的溫情；老人們抿著酒，慢悠悠回憶更久遠(yuǎn)的事——哪年雪災(zāi)，哪家房子塌了，是全村人上山砍樹、挖土，一磚一瓦幫著重新蓋起來的。話語像線，把散落的記憶珍珠串成了項(xiàng)鏈；笑聲像火，把臘月的寒氣驅(qū)趕得無影無蹤。你夾一筷子肉放進(jìn)我碗里，我舀一勺湯倒進(jìn)你盆中，席間流動的，是食物，更是情誼。</p><p class="ql-block">孩子們早已吃飽，在院壩里追逐嬉戲。他們舉著用竹簽串起的“糖排骨”——那是興發(fā)叔特意留下的幾根肋排，抹了蜂蜜烤得焦紅，是專給孩子的獎賞。油光糊了滿臉，笑聲清脆如檐角風(fēng)鈴。狗們在桌下鉆來鉆去，撿拾掉落的骨肉，尾巴搖得像風(fēng)中的蘆葦。</p> <p class="ql-block">飯后，婦女們收拾碗筷，嘩嘩的水聲里夾雜著家常。男人們抽著旱煙，煙霧一圈圈升起，在午后慵懶的陽光里緩緩舒展。每家都分到了一份肉——這是規(guī)矩，也是情分。用稻草拴著，沉甸甸地提在手里，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收獲，也是血濃于水的牽絆。</p><p class="ql-block">日頭偏西時，人們漸漸散了。院壩里忽然靜下來，只剩下滿地瓜子殼、花生皮，和空氣里久久不散的肉香酒香。興發(fā)叔蹲在屋檐下，“吧嗒吧嗒”抽著水煙筒，望著遠(yuǎn)處蒼青的山巒，不知在想什么。幫忙的婦人把最后一口鍋刷凈，倒扣在石臺上，瀝下的水珠，亮晶晶的，像一天的汗與笑凝結(jié)成的珍珠。</p><p class="ql-block">我慢慢往家走。夕陽把影子拉得很長，路邊的草垛泛著金色的光。誰家的收音機(jī)里傳來咿咿呀呀的花燈戲，斷斷續(xù)續(xù)的，卻有種說不出的熨帖?；仡^望去，新田村臥在山坳里，屋頂?shù)耐叻褐那嗷疑稛熡执蔚谏鹆恕鞘峭盹埖拇稛?，更?xì)，更柔，綿綿不絕地，仿佛要把這臘月的暖意，一直牽進(jìn)將到的年夜里去。</p><p class="ql-block">殺豬飯散了，但有些東西留了下來——留在碗櫥里那塊包著的鮮肉里，留在孩子們油津津的嘴角上，更留在每個人心里那塊最軟的地方。它讓你知道，在這群山環(huán)抱的村莊里，你從來不是孤身一人。那刀光、那熱氣、那笑語、那酒香，會窖藏在記憶深處，成為漫漫長冬里，最耐燒的一塊劈柴，最暖和的一束火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