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燈昏昏,路彎彎——記七十年代的民辦教師。</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七十年代的桂西百色山村,清晨總是被一聲悠長的雞鳴叫醒。</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天剛蒙蒙亮,我就背著那個(gè)洗得發(fā)白的帆布書包,沿著田埂小路上學(xué)去。書包里只有幾本書、一支鉛筆,還有一塊磨得光滑的橡皮擦,可在那時(shí)的我看來,那就是通往外面世界的全部希望。</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們的學(xué)校,其實(shí)就是村頭那間最破的瓦房。墻是夯土的,被歲月和雨水沖刷得坑坑洼洼;屋頂上的瓦片有不少已經(jīng)破碎,下雨天,教室里到處是接雨水的破臉盆和木桶。黑板是用墨汁反復(fù)刷過的木板,字跡寫上去,總會有幾道若有若無的舊痕。</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在這樣一間教室里,卻站著我們?nèi)遄钭鹁吹娜恕褶k教師林老師。</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林老師其實(shí)并不老,三十出頭,卻總讓人覺得他比實(shí)際年齡蒼老許多。</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他個(gè)子不高,背有一點(diǎn)微駝,大概是常年在黑板前彎腰寫字的緣故。夏天,他總是穿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邊;冬天,就裹一件舊棉襖,領(lǐng)口已經(jīng)起了球。腳上那雙解放鞋,鞋底被山路磨得很薄,走起路來,鞋尖微微有些翹。</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但他的眼睛,總是亮的。尤其是站在講臺上,看著我們一群孩子的時(shí)候,那雙眼睛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光,像是在黑夜里點(diǎn)起的一盞燈。</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時(shí)的民辦教師,身份有點(diǎn)尷尬說是老師,卻拿不到公辦教師的工資,每個(gè)月只有微薄的工分和一點(diǎn)補(bǔ)貼,日子過得緊巴巴??稍谖覀冃睦铮褪钦嬲睦蠋?,是給我們講“北京天安門”“萬里長城”“外面世界有多大”的那個(gè)人。</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老師的課,總是排得滿滿的。一二年級在同一個(gè)教室上課,他用一塊小黑板輪流給兩個(gè)年級講課。給一年級講“a o e”的時(shí)候,二年級就安靜地寫字;給二年級講算術(shù)的時(shí)候,一年級就低頭抄拼音。他的粉筆總是用到很短很短,短到幾乎捏不住,才舍得丟掉。</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時(shí)候的孩子,上學(xué)并不容易。有的要幫家里放牛、割草,有的要帶弟弟妹妹,有的因?yàn)榻徊黄饚酌X的學(xué)費(fèi),隨時(shí)可能輟學(xué)。林老師常常在放學(xué)后,走村串戶去“勸學(xué)”。</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有一次,班上的阿強(qiáng)連著幾天沒來上學(xué)。放學(xué)后,林老師扛著鋤頭(他白天上課,晚上還要下地干活掙工分),沿著田埂一路打聽,終于在山坡上找到了正在放牛的阿強(qiáng)。</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阿強(qiáng),怎么不去上學(xué)?”林老師的聲音不大,卻很認(rèn)真。</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阿強(qiáng)低著頭,小聲說:“爹說,讀書沒用,不如多放兩頭牛?!?lt;/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林老師沉默了一下,抬頭看了看天,又看了看遠(yuǎn)處連綿的群山,說:“你看看,山那邊是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阿強(qiáng)搖搖頭?!拔乙矝]見過?!绷掷蠋熜α诵Γ暗抑?,山那邊一定有更大的世界。讀書,不一定能讓你走出大山,但至少,能讓你知道山外面有什么。”</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天,林老師和阿強(qiáng)的爹在火堆旁坐了很久。我們不知道他們具體說了些什么,只知道第二天,阿強(qiáng)又背著書包出現(xiàn)在了教室里,臉上還帶著沒擦干的淚痕。</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七十年代的冬天格外冷。教室里沒有火爐,窗戶上糊著舊報(bào)紙,風(fēng)一吹就“嘩啦啦”直響。我們的手凍得通紅,寫字的時(shí)候,筆尖都在微微發(fā)抖。林老師就把自己的舊棉襖脫下來,掛在教室門口擋風(fēng),自己只穿著一件單衣,在黑板前一邊寫字,一邊搓著手取暖。</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有一次,他的手凍得實(shí)在握不住粉筆,粉筆“啪”地一聲掉在地上。</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教室里一下子安靜下來,我們都抬頭看著他。</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他彎腰撿起粉筆,對我們笑了笑:“沒事,老師還能寫?!?lt;/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笑容里,有一點(diǎn)勉強(qiáng),卻更多的是倔強(qiáng)。</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放學(xué)后,學(xué)校里的燈常常要亮很久。那是一盞昏黃的煤油燈,掛在教室的橫梁上,燈光搖搖晃晃,把林老師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他在燈下批改作業(yè)、備第二天的課,還要給我們這些基礎(chǔ)差的學(xué)生補(bǔ)課。</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那時(shí)成績不好,尤其是算術(shù),總是算錯(cuò)。</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林老師就把我留下來,在昏黃的燈光下,一遍一遍地給我講。他用樹枝在地上畫圖,用石子做例子,直到我終于點(diǎn)頭說“懂了”,他才露出一點(diǎn)輕松的笑容。</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別怕慢,”他常說,“一步一步走,總能走到?!?lt;/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時(shí)的民辦教師,還有一個(gè)“特殊任務(wù)”——掙工分。白天上課,晚上和周末,他們要和其他社員一樣下地干活。插秧、割稻、挑糞、砍柴,什么都得干。有時(shí)候,我們在田埂上看到林老師,他褲腿挽得高高的,腳踩在泥里,肩上扛著沉重的稻捆,臉上全是汗。</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可第二天一早,他又準(zhǔn)時(shí)站在講臺上,衣服上還帶著沒干的泥點(diǎn),聲音卻依然洪亮。</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有人問他:“你這么累,圖啥?”林老師想了想,笑著說:“就圖孩子們多認(rèn)識幾個(gè)字,將來少受點(diǎn)騙,少吃點(diǎn)虧?!?lt;/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在那個(gè)物質(zhì)極度匱乏的年代,林老師給我們的,不只是知識,還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他講黃繼光、邱少云、雷鋒的故事,講“為人民服務(wù)”,講“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他說,我們這一代孩子,也許改變不了世界,但至少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yùn)。</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后來,我真的走出了大山。再后來,我在城市里工作、成家,見過了許多高樓大廈、寬闊馬路,也見過許多衣著光鮮、談吐不凡的人。但每當(dāng)夜深人靜,我常常會想起那間昏暗的教室,想起那盞搖晃的煤油燈,想起那個(gè)背有點(diǎn)駝、眼睛卻很亮的民辦教師。</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再回到村里的時(shí)候,那間瓦房學(xué)校早已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棟嶄新的教學(xué)樓。孩子們坐在明亮的教室里,用著整齊的課桌椅,黑板變成了光滑的綠板,還有了電腦、投影儀。年輕的老師穿著整潔的制服,講課時(shí)聲音清晰,臉上帶著自信的笑容。</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只有在村頭的老槐樹下,還能看到一些關(guān)于過去的痕跡。樹干上,依稀能看到當(dāng)年用粉筆寫的“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的字跡,雖然已經(jīng)被歲月磨得很淺很淺。</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有人說,七十年代的民辦教師,是那個(gè)時(shí)代最“土”的老師。他們沒有受過正規(guī)的高等教育,沒有漂亮的文憑,也沒有體面的工資。但正是他們,在最艱苦的歲月里,守在最偏遠(yuǎn)的山村,用一支粉筆、一塊黑板,點(diǎn)亮了一代又一代孩子的眼睛。</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如今,林老師已經(jīng)不在了。但每當(dāng)我看到孩子們背著書包走進(jìn)明亮的校園,聽到朗朗的讀書聲在清晨的空氣里回蕩,我就會想起他——那個(gè)穿著舊藍(lán)布褂子、站在昏黃燈光下的民辦教師。</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他像一盞燈,在那個(gè)貧窮而灰暗的年代里,為我們照亮了一條彎彎的小路。</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而那條小路,最終,通向了我們今天的遠(yuǎn)方。</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