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走進(jìn)江西省博物館的大門，忽然覺得是推開了一道時間的帷幕。門軸轉(zhuǎn)動，竟無聲無息，仿佛時光本身便是如此滑入另一個緯度了。廳內(nèi)的光線是被篩過的，過濾了外面那個世界的銳利與喧囂，只剩下一種柔和的、如同舊宣紙般的昏黃?？諝馐菦龅?，帶著地下深處特有的、恒定的微寒，卻又奇異地沉淀著另一種溫度——那是無數(shù)個昨日殘存下來的、墨與紙絮語后的余溫。我便這樣，猝不及防地，跌入了九百八十年前的某個清晨！</p> <p class="ql-block">這展廳竟不像一個展廳，沒有慣常那種疏離的、戒備森嚴(yán)的陣列感。四壁是仿宋的簡素，地面是沉靜的石色，空間被幾道素屏風(fēng)似隔非隔地劃分著，疏影橫斜。光線從不知名的角落彌散開來，溫柔地籠罩著每一件躺在獨立光柱下的器物。它們不像在被“展覽”，倒像在“棲息”。而我，一個貿(mào)然的闖入者，腳步不由得放輕，呼吸也斂住了，生怕驚擾了這空氣中懸浮的、剛剛停筆的凝神。</p> <p class="ql-block">然后我便看見了他，不是肖像，不是塑像，只是玻璃展柜下，一頁頁微微泛黃、邊緣有著時間啃噬出的毛邊的紙，那是黃庭堅的《青衣江題名卷》。燈光是那樣恰到好處，將每一個字的凹陷與凸起，都投射出極細(xì)微的陰影。我俯下身，鼻尖幾乎要觸到冰涼的玻璃。那字是活的。我分明看見筆鋒是如何側(cè)身切入紙面，一頓然后筋骨聳動地提按行走。橫畫不是平直的，總帶著一種堅韌的波磔，像扁舟逆著水流行駛，留下的不是流暢的線，而是一連串與阻力搏斗的印記。豎畫則如古松之干，中段微微鼓出，內(nèi)含無窮的沛然之氣。那墨色，歷經(jīng)近十個世紀(jì)，依舊烏沉沉的，可這烏沉之中，又分明能辨出千年前那一瞬間的潤與燥：飽蘸濃墨的起筆，圓潤如露珠；行至激昂處，飛白絲絲縷縷地綻開，像疾風(fēng)掠過秋草，露出底下紙的肌理。那一刻，我忽然懂得了何謂“字中有骨”。那骨頭不是僵硬的支架，而是生命在壓力下倔強的形態(tài)，是風(fēng)雨中不曾折斷的蘆葦，是石縫里曲曲折折卻終究向上的根莖。</p> <p class="ql-block">這“骨”，或許便是他生命的底色。我的目光移開展柜，投向墻壁上簡略的年表。黃庭堅，字魯直，號山谷道人。生于宋仁宗慶歷五年，一個開始積貧積弱、卻又文化極絢爛的時代。他的一生，便是在這巨大的矛盾織就的網(wǎng)中掙扎與超脫。新舊黨爭的漩渦，將他這樣的文人無情卷入。他追隨蘇軾，敬他愛他，便也無可避免地分擔(dān)了那份“謗訕朝政”的罪愆。貶謫，成了他中年以后生命的常態(tài)。黔州，戎州，宜州……地名一個比一個荒遠(yuǎn)，一個比一個潮濕瘴癘。展廳的角落，用幽幽的藍(lán)光，投映出一幅宋代貶官南遷的路線圖。那些纖細(xì)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墨線，蜿蜒過崇山與惡水，看去像一道道深深的傷口，烙在大宋的版圖上，也烙在一個人的命運里。</p> <p class="ql-block">黃庭堅的《青衣江題名卷》，是其晚年行書代表作之一，集中體現(xiàn)了其成熟期獨特的書法風(fēng)格與藝術(shù)追求?！肚嘁陆}名卷》作于黃庭堅謫居戎州（今四川宜賓）時期，是其人書俱老階段的典范。較之早期《松風(fēng)閣詩帖》的規(guī)整，更多一分率意；較之狂草《廉頗藺相如列傳》的奔放，又添幾分沉靜。這種“不工之工”的書寫狀態(tài)，標(biāo)志其個人風(fēng)格的高度成熟，也折射出宋代“尚意”書風(fēng)對個性表達(dá)的極致追求。</p> <p class="ql-block">此卷作品首先看其筆法蒼勁恣肆，顫掣波磔，篆籀氣象。黃庭堅晚年行書筆法深受《瘞鶴銘》及篆隸遺意影響，線條中段渾厚飽滿，收筆多波磇顫動，如長槍大戟，力透紙背。起筆常藏鋒逆入，行筆中鋒為主，輔以提按頓挫，形成“蕩槳筆意”的獨特節(jié)奏。單字中常出現(xiàn)夸張的主筆伸展，如橫畫向右上傾斜，捺畫縱逸舒展，形成輻射狀張力。筆畫間注重呼應(yīng)，連帶處若斷還連，枯潤相生。</p> <p class="ql-block">其次看此卷作品書寫中的結(jié)字取勢，奇崛敧側(cè)，動靜相生，中宮緊結(jié)，四圍開張。字內(nèi)空間疏密對比強烈，中宮緊密收束，長筆肆意拓展，形成“放射型”結(jié)構(gòu)。體勢多取敧側(cè)之態(tài)，通過部件錯位、角度調(diào)整制造險峻之勢，又以筆勢連貫取得平衡。字形不拘方正，注重上下字間的俯仰關(guān)系與左右結(jié)構(gòu)的向背呼應(yīng)，在動態(tài)中追求穩(wěn)定，暗合其“凡書要拙多于巧”的美學(xué)觀。</p> <p class="ql-block">再次看此卷作品的章法布局，自然錯落，意趣天成，行氣流動。雖為題名短札，但行間疏密有致，字大小參差，隨文意自然起伏。行軸線略帶擺動，如清溪蜿蜒，兼具理性節(jié)制與抒情意味。通過字組聚散、虛實呼應(yīng)，形成“計白當(dāng)黑”的層次感。題名內(nèi)容與書法形式渾然一體，展現(xiàn)文人即興書寫的閑適意趣。</p> <p class="ql-block">黃庭堅深研禪宗，其書法的空間意識與節(jié)奏掌控暗合禪理，線條中蘊含的“抖擻之氣”既是對物理力量的超越，也是心性自由的流露。作為“宋四家”中文學(xué)造詣最深者，其書法滲透著詩學(xué)修養(yǎng)。此卷字?jǐn)?shù)雖僅寥寥不多，卻透出蕭散簡遠(yuǎn)的文人氣質(zhì)，與蘇軾提倡的“書初無意于佳乃佳”一脈相承。</p> <p class="ql-block">該卷書法以骨力洞達(dá)的筆法、奇崛生動的結(jié)體、渾然天成的章法，將文人學(xué)者的哲思、詩人的敏感與禪者的超脫熔鑄于毫端，成為宋代行書“意趣”美學(xué)的經(jīng)典注腳。其藝術(shù)價值不僅在于技術(shù)層面的創(chuàng)新，更在于展現(xiàn)了書法作為心性載體的文化深度。</p> <p class="ql-block">可奇妙的是，當(dāng)我再回看他的字，那“骨”之中，卻尋不見多少怨懟的嶙峋與尖刻。他的歪斜，他的頓挫，都帶著一種坦然的、甚至堪稱舒展的力度。我移步到本次最矚目的《草書浣花溪圖引卷》前。這長卷被完全展開，像一條墨色的江河，在特制的長柜中無聲奔流。這不再是行楷的克制與內(nèi)斂，而是情感的徹底宣泄與形式的極度自由。然而這自由，絕非狂亂。點畫狼藉，如驟雨旋風(fēng)，可細(xì)細(xì)看去，每一處使轉(zhuǎn)，每一根連綿的游絲，都遵循著某種內(nèi)在的、嚴(yán)密的法度。線條時而緊束如弓弦，時而縱放如擲出的長槍，但氣韻始終貫通，奔涌不息。我仿佛能看見那個書寫者，在某個心情激蕩的夜晚，也許正是聽聞故人消息，或感懷自身漂泊，他展紙研墨，將胸中塊壘，化作了這滿紙的云煙。悲憤是有的，但落筆的瞬間，那悲憤經(jīng)過了筆毫的調(diào)和，被提煉成了一種美學(xué)上的壯闊?？嚯y沒有擊垮他，反而被他馴服，成了筆下波瀾。這便是“奪胎換骨”么？將生命粗糲的痛楚，換作藝術(shù)精純的筋骨。</p> <p class="ql-block">這是一個人的展覽，卻又不僅僅是他的獨語。策展人是高明的，他們將山谷置于一個“雅集”之中。于是，在他的周圍，朋友們的聲音次第響起。</p> <p class="ql-block">王詵，這位駙馬都尉，是黃庭堅藝術(shù)上的知己，生活里的貴戚，字又是另一番氣象了。王詵的《行書自書詩詞卷》，用筆精致而婉轉(zhuǎn)，提按輕盈，墨色瑩潤，一派富貴閑雅的風(fēng)流。那是東京汴梁的繁華，是西園雅集的暖風(fēng)，是金明池邊的柳絮?？粗淖郑銕缀跄苈劦藉\帳里的瑞腦馨香，聽到歌姬柔婉的吟唱。這與黃庭堅筆墨里那股來自山野與逆旅的清氣，形成了多么迷人的對照。一個在錦繡叢中書寫性靈，一個在瘴癘之地錘煉風(fēng)骨，卻能在精神上引為同調(diào)，這大概便是那個時代文人之間最動人的聯(lián)結(jié)：超越身份與境遇，在美的國度里認(rèn)出了彼此。</p> <p class="ql-block">再過去，是米芾的《行書三札卷》。這位“米顛”，又是全然不同的性情。他的字，欹側(cè)跳蕩，仿佛每一個筆畫都在舞蹈，帶著一種天真爛漫的、不容置疑的自信。那是才華橫溢者的恣意，是見到好石便拜、得遇妙跡便狂的率真。他的信札，談?wù)摃?，索求玩物，瑣碎而鮮活。你會心一笑，仿佛看見一個活生生、熱辣辣的人，正從紙面上朝你擠眉弄眼。他與山谷，一顛一狂，一收一放，卻在筆墨的宇宙里，共享著對“意趣”的至高追求。</p> <p class="ql-block">最令我駐足良久，幾乎生出一種恍惚之感的，是那幅小小的《宋人竹間焚香頁》。它靜靜待在展廳一個相對僻靜的轉(zhuǎn)角，尺幅不大，卻吸走了周遭所有的雜音。畫中獨坐一人，只幾竿瘦竹，一方奇石，石上置一精巧的香爐，爐中一線香煙，正以肉眼幾乎不可察的、極其舒緩的筆意，裊裊升起，融入背后大片的空白。那空白不是無物，是空氣，是時間，是冥想本身。竹子畫得極簡，卻勁挺有節(jié)；煙氣畫得極淡，卻綿綿不絕。這畫沒有署名，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可那份意境，卻與整個“山谷雅集”的靈魂全然相通。它仿佛是整個展覽的一個詩眼，一次悠長的呼吸。黃庭堅他們，在宦海浮沉、在詩酒唱和、在筆墨激蕩之后，所要尋求的，或許正是這樣一刻。與一爐香、數(shù)竿竹相對，讓一切喧囂沉靜下來，在絕對的孤獨與清寂中，照見本心，接通天地。這香煙，是具象的，也是抽象的，是物質(zhì)的焚化，也是精神的升騰。它連結(jié)了這展廳里所有的墨跡、所有的詩篇、所有穿越時空的目光。</p> <p class="ql-block">我倚在展廳中央一方冰冷的仿石凳上，環(huán)顧四周。玻璃柜中，那些墨跡、那些刻本、那些文玩，在恒溫恒濕的精密系統(tǒng)守護(hù)下，安然沉睡。它們曾是主人案頭的尋常，是友人之間的贈答，是困厄中的慰藉，是狂喜時的揮灑。如今，它們被編上號碼，配上嚴(yán)謹(jǐn)?shù)恼f明，安放在這絕對安全、絕對現(xiàn)代的空間里，接受著無數(shù)像我這樣的目光的撫摸與猜測。這是一種幸運，還是一種疏離？</p> <p class="ql-block">我忽然想起黃庭堅晚年的句子：“桃李春風(fēng)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此刻，這展廳里既無桃李春風(fēng)，也無江湖夜雨。有的只是均勻的光線，寂靜的空氣，和一道無法跨越的、透明的玻璃屏障。我們與那個“雅集”之間，隔著的豈止是時間？那是一個活生生的世界與一個被精心保存的標(biāo)本之間的距離。我們努力想通過這些遺物，去觸摸、去想象、去共情，但觸摸到的，終究只是標(biāo)本的冰冷玻璃外殼。</p> <p class="ql-block">然而，就在這近乎絕望的疏離感中，某種奇異的事情發(fā)生了。當(dāng)我再次凝視《青衣江題名卷》上那寥寥數(shù)字，想象他當(dāng)年在貶謫途中，于荒江野岸勒石留名的心境。當(dāng)我徘徊在那些泛著幽藍(lán)的出土宋代文玩之間，似乎觸到了那個時代日常生活的質(zhì)地。尤其是，當(dāng)我長久地面對那幅《竹間焚香頁》，看那縷煙氣在靜止的畫面中似乎仍在緩緩升騰——一種靜謐的共振，在我心底發(fā)生了。那共振不是喧囂的感動，而是一種深沉的、近乎悲傷的慰藉。我忽然明白，我們永遠(yuǎn)無法真正回到他們的世界，但他們的孤獨、他們的堅守、他們在絕境中創(chuàng)造美的巨大能量，卻像那縷香煙一樣，穿透了標(biāo)本的玻璃罩，穿透了厚厚的時光帷幕，絲絲縷縷地，飄進(jìn)了我們同樣需要面對孤獨、需要尋找意義、需要在破碎中尋求完整的當(dāng)代生活里。</p> <p class="ql-block">我隨著參觀的人流，緩緩向前移動?；仡^望去，展廳的光線依然感覺一種寧靜。那些墨跡、那些器物，重新隱入靜靜的光暈之中。這次特展那六件僅展一月的國寶真跡，也將在不久后，被小心翼翼地收起，送回那更深、更恒久的庫房或別的城市。它們的“在場”，如同一次極其偶然的、奢侈的時空重疊。</p> <p class="ql-block">走出博物館，時間已近正午，城市的車流如織，聲浪撲面而來。那一個上午的靜謐，瞬間被塵囂聲，沖刷得遙遠(yuǎn)而不真實，像一個過于深刻的夢。</p> <p class="ql-block">我攤開自己的手掌，在陽光下看了看。上面沒有墨痕，沒有九百八十年的風(fēng)霜。但我知道，有些東西不一樣了。那山谷的雅集散了，墨跡終將隱去，但那一縷從宋人畫頁上升起的香煙，似乎并未斷絕。它飄過北宋的竹石，飄過元明的戰(zhàn)火，飄過無數(shù)個喧囂或寂靜的時代。此刻，竟幽幽地縈繞在我這現(xiàn)代人的心頭。那不是懷舊的傷感，而是一種確證：在這蒼茫的、直線般奔向未知的時間洪流里，曾有一些靈魂，用筆墨、用詩篇、用他們?nèi)康纳Ь撑c超拔，修筑過一些堅固而優(yōu)美的“曲岸”。我們這些后來的舟子，在茫然的漂流中，每望見一處這樣的遺跡，內(nèi)心那根關(guān)于美、關(guān)于風(fēng)骨、關(guān)于在荒涼中如何自處的弦，便會為之輕輕一顫。</p> <p class="ql-block">這顫動，便是這次雅集，隔著無盡虛空，向我們發(fā)出的一縷微弱的、卻從未中斷的回響。身后，江西省博物館巨大的輪廓，靜默如一座現(xiàn)代的山水。而我的心里，裝下了一整個宋代的、墨香氤氳的、永不落幕的山谷老人的人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