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乙巳年冬月初四，冬至后二日，陽氣又生一寸。 </p><p class="ql-block">巳時三刻，醫(yī)生辦公室。剛查完房，蘭正對著電腦開醫(yī)囑。 </p><p class="ql-block">“師姐——” 聲音從背后傳來，清凌凌的，帶著感冒初愈的微啞。</p><p class="ql-block">蘭回頭一看，是春暉。青山門最小的師妹，今年剛滿二十，規(guī)培第一年。白大褂在她身上還有些空蕩，袖口挽了三折才露出手腕。</p><p class="ql-block"> “找我何事？” </p><p class="ql-block">“有問題請教。”</p><p class="ql-block">春暉抱著一本黃色封皮的《黃帝內(nèi)經(jīng)》（馬蒔注）上冊，書頁間露出五色便簽紙的邊角，像彩蝶的翅膀。 </p><p class="ql-block">蘭指了指心電圖機：“先幫我37床做個心電圖。做完回來，我也該忙完了?！?</p><p class="ql-block">“好嘞！”春暉轉(zhuǎn)身就跑，白大褂下擺揚起淺白的弧線。 </p><p class="ql-block">等她回來時，蘭剛簽完醫(yī)患溝通記錄。晨光西移，正正照在辦公桌中央，把紅藍鉛筆的影子拉得細長。</p><p class="ql-block"> “來，看看你的問題?！?春暉翻開書頁。</p><p class="ql-block">馬蒔注《素問·上古天真論》篇末。她的指尖點著一段蠅頭小注，指甲修剪得干凈，透著健康的粉色。</p><p class="ql-block"> “師姐你看這里——”她念得慢，每個字都帶著初學者的虔誠與困惑，</p><p class="ql-block">“‘人中甲子，從甲子起，以乙丑為次，順數(shù)之；地下甲子，從甲戌起，以癸酉為次，逆數(shù)之?！?lt;/p><p class="ql-block">念完抬頭，眼里的光比晨光還亮：“從甲子起我明白，可說從甲戌起……我就不懂了。為什么是甲戌？為什么不是甲亥？” </p> <p class="ql-block">蘭沒有立刻回答。她接過書，指腹撫過那些泛黃的字跡。墨香混著舊紙的氣息，是時間特有的味道。</p><p class="ql-block">“你有沒有自己排過一甲子？” </p><p class="ql-block">春暉老實搖頭：“沒有?！?lt;/p><p class="ql-block">“這可不能偷懶?！碧m從打印機抽出一張A4紙，雪白的紙在晨光里有些晃眼，“現(xiàn)在就排。我教你?！?</p><p class="ql-block">“先把十天干寫在紙上，字間距留大些?！?</p><p class="ql-block">春暉接過那支黑色水性筆。她俯身，在紙的左上角，工工整整寫下：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十個字，像十棵剛剛栽下的樹苗。</p><p class="ql-block">“再整齊地寫五行，一共寫六行?！?</p><p class="ql-block">春暉雖不解，仍照做。筆尖劃過紙面，沙沙作響，如春蠶食葉。六行天干寫完，紙上出現(xiàn)整齊的方陣。</p><p class="ql-block">“現(xiàn)在，”蘭的聲音沉靜，“把十二地支從第一行開始寫，子、丑、寅、卯……依次往后，直到寫完六行?！?</p><p class="ql-block">春暉深吸一口氣，開始寫。子、丑、寅、”糟了！“</p><p class="ql-block">蘭問”怎么了？“</p><p class="ql-block">春暉如實說“忘了卯怎么寫了?！?lt;/p> <p class="ql-block">蘭說，那你自己用手機查吧。</p><p class="ql-block">春暉繼續(xù)邊查邊寫”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p><p class="ql-block">六行寫完，一張完整的六十甲子表在晨光中鋪開。</p> <p class="ql-block">蘭用筆尖輕點“甲子”二字： “看，一甲子六十年都在這里。發(fā)現(xiàn)沒有——甲開頭的，只有六年?！?筆尖移動，圈出六個名字： 甲子、甲戌、甲申、甲午、甲辰、甲寅。六個紅圈，像六枚古老的印章。</p><p class="ql-block">“有甲亥嗎？” </p><p class="ql-block">春暉盯著紙，看了很久。陽光在她睫毛上跳躍，投下細碎的影子。</p><p class="ql-block">終于，她輕輕搖頭：“沒有耶?！?lt;/p><p class="ql-block">“所以從甲子、甲戌起，沒有甲亥起。”蘭放下筆，“因為根本就沒有甲亥。藤師常說——陽干配陽支，陰干配陰支。胳膊，怎么扭得過大腿？” </p><p class="ql-block">春暉先是一愣，繼而恍然，眼睛亮起來：“原來……是這樣！” 可那光只亮了一瞬，又暗下去：“那師姐，人中甲子是這么排序的，但是地下甲子又說從甲戌起，人中甲子是什么，地下甲子是什么，都是怎么用的？它們有什么區(qū)別？為什么排序不一樣？還有六十甲子納音圖又是什么？你昨天文章里提到這個……” 問題像連珠炮。</p><p class="ql-block">蘭看著師妹年輕的臉，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也是這樣，對著《內(nèi)經(jīng)》里那些看似簡單、實則深不見底的句子，既敬畏，又焦渴。</p><p class="ql-block">“等一下。”她指了指電腦屏幕前未完成的射波刀計劃，“我先把這個寫完，再去簽個字?；貋碓俑阒v?！?</p><p class="ql-block">頓了頓，又補一句：“你先自己琢磨。網(wǎng)上查查文獻資料。要學會自己學習——自己查了還不懂，再來問我。總不能從頭到尾，一個字一個字地問吧？”</p><p class="ql-block"> 她看著春暉，眼里有笑，也有不容商量的認真：“師姐是這么用的嗎？你也不怕師姐廢了” </p><p class="ql-block">春暉嘻嘻點頭，坐回自己的位置，打開手機搜索資料。</p><p class="ql-block">蘭繼續(xù)寫她的三份射波刀治療計劃。 她趁間隙打開瀏覽器，在搜索框鍵入“地下甲子 甲戌起”。頁面彈出，文獻如?！鼗瓦z書《陰陽書·葬事》《地理新書》《三命通會》……那些塵封的名字，在屏幕光里次第浮現(xiàn)。 </p><p class="ql-block">原來甲子有三重：天上甲子，人中甲子，地下甲子。 人中甲子，是人間紀年，從甲子順行，如江水東流，是生命展開的顯性節(jié)律。地下甲子，起于甲戌，逆行，如地氣潛行，是大地深處的隱性脈動。至于天上甲子……那是星辰的密語，是更高維的編碼。 </p><p class="ql-block">她一時也來不及細究。</p><p class="ql-block">春暉再次抬頭時，眼里裝著更多的問號。</p><p class="ql-block"> “師姐，我查了一些，但越查越糊涂……”</p><p class="ql-block">蘭把自己查到的推過去給她看：“根據(jù)我查到的資料，咱們醫(yī)學，主要用人中甲子——五運六氣、子午流注，靈龜八法等，都建在這套時序上。命理、風水，多用地下甲子。動土、喪葬，講究與地氣相應(yīng)?！?</p><p class="ql-block">她指著一篇文獻矛盾：“你看，馬蒔和王冰認為，地下甲子從甲戌起，以癸酉為次。但《重校正地理新書》說是乙酉為次。這‘為次’的部分，各家說法不一。這很有可能是因為以前這部分內(nèi)容都是不流通的，都是各家口耳相傳，你傳你家的，我傳我家的。具體為什么我也還不懂，可能需要請教更專業(yè)的命理專家、風水專家，但是人家不是你師父，人家未必愿意告訴你哦?！?</p><p class="ql-block">春暉湊近看，鼻尖幾乎碰到屏幕。</p><p class="ql-block">“你若真想弄明白，”蘭的聲音柔和下來，“可以去問你竹師兄。他對五音造詣高，六十甲子納音圖他或許懂。還有朱師兄，研究過紫微斗數(shù)。廣東的姜師兄，他行走江湖，看過的書比你吃的飯還多呢！或者……” 她頓了頓，眼里有狡黠的光：“問青山大黃啊。他上輩子——據(jù)他自己說——是欽天監(jiān)的高手。夜觀天象，命理風水，都有涉獵?！?lt;/p> <p class="ql-block"> 春暉的眼睛又亮了。這次亮得持久，像找到了方向的螢火。 </p><p class="ql-block">“好的師姐！我先自己學，有問題了再去請教。不然什么都不懂就去問……”她吐吐舌頭，“就像今天來問你，等下要挨揍的?！?說完真的埋下頭去。</p><p class="ql-block">蘭起身倒水時，路過她身后，瞥了一眼她的筆記—— 密密麻麻。干支、五行、納音、歷法……分支蔓延，有些地方打著問號，有些地方畫著星標。 </p><p class="ql-block">“媽呀，”蘭輕聲驚嘆，“記了這么多?！?</p> <p class="ql-block">春暉頭也不抬，手指還在紙上飛舞：“師姐你說的對，要學會自己學習。” </p><p class="ql-block">蘭笑了。那笑從心底漾出來，溫暖，寬慰，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驕傲。</p><p class="ql-block">她回到座位，看著窗外。冬至后的陽光，已經(jīng)有了力氣，穿過高樓間隙，在對面病房樓的玻璃幕墻上，折射出七彩的光暈。</p><p class="ql-block"> “好好學?！彼荒樥J真的說，“學會了，教我?！?</p><p class="ql-block">春暉終于從屏幕前抬起頭，臉紅了：“不敢。那不成倒反天罡了？” </p><p class="ql-block">“有倒反天罡的本事，”蘭轉(zhuǎn)頭看她，眼里的笑意漾開，“你就倒呀?！?</p><p class="ql-block">兩人相視，同時笑出聲。笑聲不大，但在晨光彌漫的辦公室里，清亮得像鈴鐺，落在那些墨字與紙頁之間，落在六十甲子輪回的起點與終點之間，落在所有剛剛開始和即將開始的傳承之間。</p> <p class="ql-block"> 蘭 附記 </p><p class="ql-block">是日午后，蘭在《青山史記》末頁添了幾行小字：</p><p class="ql-block"> “午時教春暉排甲子。彼問何以無甲亥，對曰：‘陽干配陽支?！嘶腥?。復(fù)問天地人三甲子之別，示以典籍，囑其自求。彼遂伏案作記，筆下生風。</p><p class="ql-block"> 思之，授漁勝授魚。然漁之法，亦在先者明水域之深廣、暗流之走向。彼之問，促我查考；我之答，引彼探尋。如此往復(fù)，道乃傳。?</p><p class="ql-block"> 藤師嘗言：‘教弟子如種嘉木。予其光、予其露、予其土，待其根深干壯，自能迎風而立，不憂不懼?！裼^春暉，其根已探入甲子之壤。善哉?！?lt;/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