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出生于1964年的冬月,童年在六七十年代的村莊里悄然鋪展。記憶中的冬天凜冽如刀,寒風割面,冷意從腳底直竄脊梁。那時不知是天寒地凍,還是衣薄難御,縱有棉衣棉褲、毛襪棉鞋裹身,仍覺寒氣透骨,腳后跟年年皸裂。年少不知愁滋味,只知嬉戲與玩耍。我最癡迷的是滾鐵環(huán),爺爺拆下的木桶箍,成了我手中的珍寶,日日推著它在村子里飛跑,鐵環(huán)叮當,如奏樂章。還有那“推車車”——兩個木輪,鐵絲穿連,中間嵌一紅柳棍,便是我們心中最神氣的小車?;锇閭凖R心協(xié)力,修出不足一尺寬的土道,推著它來回奔跑,仿佛駕駛著屬于自己的小車。吹骨骨、彈骨骨、打石片、跳格子,樣樣都玩得興致勃勃。最暢快的是滑雪,雪后的小四坪溝子成了我們的天然樂園:尋一塊木板或一把鍬頭,坐上去從高坡呼嘯而下,直沖溝底,再爬上來,反復不倦。褲腳棉鞋凍成冰殼也渾然不覺,笑聲在雪野中回蕩,如一串串清脆的鈴鐺,撞碎了寂靜的寒冬。</p><p class="ql-block">那時的村莊,上下灣土窯洞星羅棋布,土炕熱乎,冬暖夏涼,炊煙裊裊,纏繞山梁,勾勒出人間煙火最樸素的模樣。村村有學堂,我們村甚至辦過七年制學校,鄰村前紅崖的孩子也來上學,教室里書聲瑯瑯,學生濟濟一堂。課余時光,武老師帶領我們平整操場、填平橋匱,春秋采擰條籽、打黃草,冬天拾糞積肥,勤工儉學,為集體出力。放學回家,不是挖野菜便是挑水,像一群不知疲倦的小鳥,在黃土坡上穿梭歌唱,把貧瘠的日子唱得生機盎然。</p><p class="ql-block">六七十年代的村莊居住的人很多,記不清有幾個生產隊,只記得清晨隊長一聲令下,全村人便如約而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大地上的耕牛,默默耕耘,無問西東。秋冬時節(jié),全村修地大會戰(zhàn),前后郭家莊紅旗招展,人山人海,熱火朝天。我們小學生也常“參戰(zhàn)”,男女老少扛著鐵鍬,推著土車,在號子聲中奮力前行。休息時,社員們還要跑步鍛煉,口號響徹山溝,豪情激蕩。中午,全村人圍坐一起吃大鍋飯,一鍋糜米山藥粥熱氣騰騰,香氣撲鼻,暖了胃也暖了心。聽說干一天好勞力才能記一個工分,到秋后才能分糧分錢,最艱難的一年,一個工分只值八分錢——可人們依舊勞作,因為那工分里,藏著對來年的期盼,藏著對土地的深情,藏著對生活的執(zhí)著。人們常說:種地就象養(yǎng)育子女,你不能因為他不優(yōu)秀你就放棄他。</p><p class="ql-block">那個年代,我們盼電影隊進村,盼正月里唱大戲,但最盼的,還是過年。唯有年節(jié),才能吃上一頓香噴噴的炒豬肉大燴菜,油星點點,香氣四溢;才能穿上新衣,哪怕只是粗布新衫;才能從爺爺手中接過一兩角壓歲錢,買幾顆糖果含在嘴里,甜到心里。即便清貧,父親也總盡力滿足我們弟兄倆,買兩串鞭炮,再添幾個麻炮,除夕夜的爆竹聲,噼啪作響,便是童年最動聽的樂章,是年味的序曲,是希望的回響。</p><p class="ql-block">六七十年代的日子是苦的,可苦中透著甜,寒里藏著暖。沒有電燈,便點煤油燈,燈影搖曳,映照著一家人圍坐炕頭的身影;沒有收音機,沒有電視機,更沒有手機,我們便守著廣播匣子,準時收聽“新聞和報紙摘要”。沒有新衣,便穿補丁摞補丁的舊衫,可母親一針一線縫得平整結實,穿在身上,從不覺得寒酸,反覺踏實。那時人與人之間身近,心也近。鄰里守望,互幫互助。窮不怕,怕的是冷清。而我們的村莊,從不冷清——誰家煎糕,油氣滿村;誰家吵架,眾人勸解;誰家有難,鄰里相幫。那份溫情,如柴火般溫暖著歲月,照亮了貧瘠中的尊嚴。</p><p class="ql-block">如今再回望那段時光,才懂得,那凍紅的手、皸裂的腳、昏黃的燈、滾燙的炕,不只是貧窮的印記,更是生命的底色。它們教會我忍耐,也教會我感恩。在物質豐盈的今天,我仍會夢見那個小村莊:雪落無聲,炊煙裊裊,母親在灶前忙碌,鍋碗輕響,如低語家常;父親在院里劈柴,木屑紛飛,如歲月碎屑;我在雪地里奔跑,笑聲撞碎了晨霜,驚起一樹寒鴉。那不是夢,那是我真實活過的童年,是我靈魂深處最深的根,是我一生回望時,永不褪色的故鄉(xiāng)。</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