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布谷鳥的第一聲啼鳴,是比任何日歷都精準的節(jié)氣令。那聲音仿佛不是來自枝頭,而是從凍土深處掙出來的一脈清泉,泠泠地,破開了小興安嶺最后一片慵懶的冰殼。于是,整片山野都動了。先是風軟了,刀子般的凜冽化作母親掌心般的撫觸,松松地掠過沉睡的林梢;接著,泥土醒了,發(fā)出一種好聞的、微腥的芬芳,像是大地在深深地呼吸。最性急的是溪澗,它們掙脫了冰甲的桎梏,一路叮咚著,將冬天殘存的、僵硬的寂靜,沖刷得支離破碎,露出底下活潑潑的、水光瀲滟的春天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這時節(jié),你若向山間的濕地走去,便能遇見那片讓人屏息的潔白。</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不是一朵兩朵,而是一群——不,是一整個國度的、身著素衣的仙子。她們不知何時已悄然立在那里,婷婷的,靜靜的,于綠意初萌的茵茵草甸之上,臨著尚未完全蘇醒的、鏡子似的水洼。細長的莖稈是矜持的,托舉著那喇叭狀的花朵,花瓣自邊緣微微向外翻卷,仿佛不勝春風柔媚的嬌羞。那白,是宣紙浸潤了月光的那種白,干凈得沒有一絲煙火氣,卻又在薄如蟬翼的花瓣紋理里,透出內里一絲若有若無的、嫩生生的青意。她們在風里輕輕搖曳,那姿態(tài)是極緩的,仿佛時光在這里也放慢了腳步,生怕驚擾了一場清夢。</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陽光正好,從頭頂交錯的白樺、紅松枝葉間漏下來,被篩成千萬片晃動的、碎金子般的光斑。這些光斑雀躍著,有些落在濕漉漉的苔蘚上,有些躍上百合舒展的葉片,更多的,則在那素凈的花瓣上流連、嬉戲,給那寧靜的白,鍍上一層融融的、暖金色的、幾乎有質感的暈。光與影,靜與動,素白與璀璨,便在這無人注目的山野一隅,完成了一場盛大而默契的交響。</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忽然,那寂靜被一陣清脆的笑聲撞破了。笑聲是滾燙的、鮮活的,珠子般從林子那頭拋灑過來,驚起了水邊兩只正用喙梳理羽毛的灰雀。是蘭蘭和她的伙伴們,像一群從地底下冒出來的、不知憂愁的小山精。她們大約剛從哪個向陽的坡上跑下來,紅撲撲的臉蛋兒還蒸騰著熱氣,辮子散了,沾著幾片細小的草葉。她們的目光,一下子就被那些翩躚于百合叢間的彩蝶攫住了。那蝴蝶也是極美的,翅膀上仿佛敷著晴空的藍與云霞的緋,在光影里一明一滅,像會飛的花朵。</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看呀!”蘭蘭壓低聲音,手指著,眼睛里閃爍著比溪水更亮的光。她們立刻貓下腰,踮起腳尖,屏著呼吸,朝著那一片搖曳的潔白與斑斕潛行過去。濕軟的泥土在腳下發(fā)出細微的“噗噗”聲,驚動了近處的一只,那蝶兒倏地飛起,引得一陣懊惱的輕呼??伤齻兪遣粴怵H的,立刻又鎖定了新的目標。那追逐的姿態(tài)是笨拙而專注的,帶著一種全身心的、原始的快樂。終于,一個穿著水紅衫子的姑娘,雙手虛攏,罩住了一只停駐在百合花瓣上的鳳蝶。她興奮地回頭,眼睛亮晶晶地尋找同伴的認可。就在那一剎那,她看見了蘭蘭。蘭蘭沒有去追蝶,她正蹲在一株開得最盛的百合旁,鼻尖幾乎要觸到那顫巍巍的花蕊上,就那么一動不動地看著,仿佛入了神。</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陽光正正地籠罩著她。她洗得發(fā)白的碎花衣裳,粗糙的小手,甚至臉上細小的絨毛,都沐在那一片神圣的金暉里。而她眼前的那朵百合,通體被照得微微透明,像是用光凝聚而成。這一幕太靜了,靜得讓舉著蝴蝶的姑娘也忘了動彈。許多年后,當那個水紅衫子的姑娘在遙遠的城市里,為女兒的升學焦頭爛額時,她腦子里會毫無預兆地閃過這個畫面:春日,濕地,透明的光,看花的蘭蘭。她忽然就靜了下來,仿佛有一股清冽的山泉,猝不及防地流過了她干燥焦渴的心田。她那時才模模糊糊地懂得,蘭蘭看的,或許不只是一朵花。</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蘭蘭在看什么呢?她自己或許也說不清。她只覺得心里滿滿的,被一種又歡喜又悵惘的情緒漲得發(fā)酸。那花朵的潔凈讓她想起奶奶過年時才舍得拿出來用的細瓷碗;那搖曳的姿態(tài)讓她覺得像隔壁云姐姐出嫁時蓋頭下的步態(tài);那陽光穿透花瓣的脈絡,像極了夜里點燃油燈時,墻上映出的、母親操勞手指的影子。這朵花,這片光,這縷香,和她生命里一切美好的、干凈的、令她依戀的東西,神秘地聯系在了一起。世界在這一刻向她展現了一種巨大的、溫柔的善意,她不理解,卻全盤接受,并用整個身心去感受、去銘記。一種朦朧的渴望,像花苞一樣在她胸腔里鼓脹著——渴望長大,又害怕長大;渴望走得遠遠的,去看看山外的世界是否也有這樣的百合;又渴望永遠留在這里,讓每一個春天都如今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風大了些,成片的百合掀起一陣柔和的、白色的波浪。女孩們被這景象吸引,紛紛跑了過來。她們不再追逐蝴蝶,只是學著蘭蘭的樣子,在花叢邊或蹲或坐。有人輕輕哼起了不成調的、從母親那里聽來的山歌。歌聲稚嫩,斷斷續(xù)續(xù),融在風里,飄向林子深處。她們偶爾交談幾句,聲音也輕輕的,仿佛怕驚走了這好不容易聚攏來的春光。</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日頭漸漸西斜,光線由燦爛的金黃轉為醇厚的蜜色,給萬物都描上了一圈毛茸茸的暖邊。該回家了。女孩們站起身,拍打著身上的草屑,帶著一身陽光與百合的清氣,說說笑笑地往林外走。蘭蘭走在最后,她忍不住回頭望去。那片百合靜靜地立在漸濃的暮色里,依然潔白,依然搖曳,只是不再像正午時那樣光彩奪目,而是蒙上了一層薄薄的、藍色的霧靄,顯得愈發(fā)靜謐,也愈發(fā)遙遠了。仿佛剛才那場鮮活的嬉戲、那陣無邪的笑語,只是一場被陽光精心編排的、美不勝收的夢。</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許多個春天過去了。小興安嶺的百合開了又謝,謝了又開。當年的女孩們,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種子,落在了天南地北。她們中的大多數,或許再也沒能在一個完整的春天里,回到那片濕地,看一次百合盛放。生活的塵土太厚,常常掩埋了記憶里最鮮亮的顏色。</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但總有一些時刻?;蛟S是在異鄉(xiāng)花店里,忽然瞥見一束作為配花的、并不起眼的麝香百合;或許是在某個疲憊不堪的黃昏,推開窗,聞到樓下不知誰家飄來的、一絲極淡的甜香;又或許,僅僅是在一個尋常午睡醒來的迷蒙瞬間,耳畔毫無來由地,響起一聲清脆悠遠的布谷啼鳴——就在那一刻,封印破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原來,我們從未真正離開。每一個在塵世中奔走、漸漸面目模糊的我們,其靈魂深處,都完好無損地封存著那樣一個春天,那樣一片百合地。它不曾隨歲月老去,永遠明媚,永遠純凈,永遠蕩漾著布谷鳥的初啼與孩童無邪的笑聲。那是生命最初贈予我們的、一汪永不干涸的清澈泉眼。每當我們在人世的荒漠中感到干渴,只須閉上眼,便能俯身啜飲。</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股清冽的、混雜著泥土、腐葉與百合花香的春風,會穿越四十年漫長的時光隧道,撲面而來。眼前會驀然浮現出那片被碎金陽光點綴的濕地,那綠茵上搖曳的、無垠的潔白,以及那個蹲在花前、被光芒照得透明的自己。所有的細節(jié)都栩栩如生:花瓣上欲滴的露珠,指尖觸碰葉片時微涼的觸感,伙伴們額角細密的汗珠,還有胸腔里那股滿滿的、快要溢出來的、混合著歡喜與憂傷的、只屬于那個年紀的莫名情緒。</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百合生處,便是我們永遠的故鄉(xiāng)。</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