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晨光,是眼皮上一種極薄的、帶著暖意的壓力。林默在這壓力觸及的瞬間醒來,分秒不差。六十八年,足夠讓一具身體的內(nèi)里,長出另一套更精密的時鐘,與腳下這顆星球的轉(zhuǎn)動嚴(yán)絲合縫。他沒有立刻睜眼,只是聽著。窗外,膠州灣的方向,傳來一聲悠長的、被晨霧濾過的汽笛,悶悶的,像一聲來自舊夢的嘆息。近七十年前,這聲音混著咸腥的海風(fēng)和奶奶哼的膠東小調(diào),是他童年的底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童年是什么?是青石板路凹痕里,蓄著隔夜雪水的清涼。五歲那個冬至,他蹲在青島老城胡同口,看最后一只灰喜鵲拖著長長的尾羽,掠過被屋檐切割成一條窄縫的天空。青石板縫隙里的雪水,映著一點(diǎn)點(diǎn)天光。父親提著那個邊緣磨得發(fā)亮的牛皮公文包,喀嗒喀嗒地走過,西服下擺掃過積水,濺起細(xì)碎的水珠,在昏昧的晨色里,竟也像轉(zhuǎn)瞬即逝的碎銀子?!澳?,記住今天?!备赣H停下,手落在他發(fā)頂,很沉,“是天要亮了?!?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不懂。只記得水花的涼意,和父親身上淡淡的、像是從舊書卷里透出來的墨與紙的氣息。三個月后,青島解放。父親書房壁爐里,那些印著青天白日徽記的紙張,蜷曲、發(fā)黑,化作一群倉皇撲騰的灰蝶。母親默不作聲地?zé)袅怂钠炫酆透吒羌幍な苛炙{(lán)的列寧裝,從此再未離身。只有深夜,她才會打開那只暗沉沉的檀木箱,手指極輕、極慢地滑過箱底冰涼的絲綢,像在撫摸一片凝滯的、水底的月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戰(zhàn)場的靜,是聲音太多,太重,最終壓成的一片喑啞。十九歲,朝鮮的雪,是另一種白,一種能吸走所有聲音、只留下心跳鼓噪耳膜的白。風(fēng)聲、遠(yuǎn)處悶雷似的炮火、自己牙齒不受控制的磕碰……最后都坍縮成一種更深、更廣的靜。他記得最清的,不是沖鋒或堅守,而是某個同樣泛著青白光的清晨。他在哨位上,睫毛結(jié)了霜,視線有些模糊。然后他看見對面山坡,雪覆蓋的亂石后,同樣露出半張年輕的臉,呵出的白氣一團(tuán)一團(tuán)。隔著整個死亡籠罩的山谷,他們靜靜對視。沒有舉槍,沒有動作。那一刻,一種荒謬的清明擊中了他:那邊,也是一個會冷、會想家、會被母親惦念的人。他們在這片陌生的、被詛咒的雪原上,分享同一場荒誕的、靜默的日出。戰(zhàn)爭最終教會他的,并非仇恨,而是人類在最猙獰的舞臺上,偶爾、極其偶然地,泄露出的那一點(diǎn)近乎神性的猶豫與溫柔。他選擇了記住后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商海的呼嘯,是玻璃幕墻里,無數(shù)個自己與港口吊車重疊、扭曲的倒影。一九八五年,青島。他站在沿海新起的一棟玻璃大廈里,看著自己的影子與窗外膠州灣畔林立的桅桿、龍門吊交錯、融合。時代像一列突然脫軌又闖入未知地帶的火車,速度快得讓人失重。他做過海產(chǎn)貿(mào)易,把漁港的腥氣變成外匯券;他參與過開發(fā)區(qū)最早的土地批租,看著灘涂和鹽堿地一寸寸被圖紙上的紅線分割、填平,長出廠房和煙囪;他也曾在喧嚷的早期證券營業(yè)部,盯著紅綠閃爍的屏幕,感受一種虛擬卻真實的眩暈。最風(fēng)光時,他在香港中路擁有視野極佳的辦公室,落地窗外是浩渺的渤海灣,萬噸輪像緩慢移動的積木??赡切┥钜梗?dāng)海霧漫起,燈塔的光柱劃過窗欞,闖入夢境的,總是朝鮮那無邊無際、白得刺眼的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九九七年,金融風(fēng)暴的海嘯余波拍打著海岸,他水里火里掙來的家業(yè)縮水近半。下屬們在辦公室里像失去蟻巢的工蟻,電話鈴和焦灼的嘆息幾乎掀翻屋頂。他卻感到一種奇異的、幾乎可恥的平靜。原來剝離層層累積的“擁有”,露出最里面那個打著寒顫的、赤裸的核,過程固然疼痛,卻也帶來一種失重后的清醒。</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退隱,是硯臺里一圈圈化開的墨,濃至深黑,終歸平淡。六十五歲,他徹底清盤,搬回老城區(qū)祖宅。閣樓灰塵在斜射的陽光里跳舞,他找到了那個生銹的鐵皮盒子。一片酥脆的梧桐葉,一顆被摩挲得異常光滑的鵝卵石(來自童年的海灘),一本紙頁泛黃、邊角卷起的《千家詩》。如今的日子,簡單得像用淡墨勾勒出的線條:晨起面對海灣打太極,上午臨《蘭亭》,下午讀《資治通鑒》,傍晚沿著膠州灣的海堤散步。海堤重修過,整潔寬敞,對岸新區(qū)的樓宇燈火璀璨,這邊老城礁石上,海鷗的叫聲和海浪拍岸聲依舊。一座城,自顧自地同時活在許多個時代里。偶爾有舊日門生來訪,恭恭敬敬喊“林老”,他總要擺手:“叫林默?!?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今天,六十八歲生日。晨課畢,他鋪開宣紙,研好一池新墨。手機(jī)在寂靜中嗡嗡震動,是幾條老友的祝福短信,言簡意賅,帶著他們那個年紀(jì)特有的節(jié)制。他一一回復(fù)“同好”、“保重”,像完成某種儀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然后,他看到了那封郵件。發(fā)件地址是首爾,英文標(biāo)題生硬地拼湊著:“About the winter of 1952...”</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點(diǎn)開,幾行字跳入眼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尊敬的林默先生:我的父親于去年冬天去世。在整理他的遺物時,我發(fā)現(xiàn)了一本戰(zhàn)時日記。其中提到,1952年冬天,在朝鮮一處無名山谷的清晨,他曾與一名中國士兵遙遙相望。雙方都沒有開槍。父親寫道,那是他在整個戰(zhàn)爭經(jīng)歷中,所感受到的唯一一次明確的、來自敵人的善意,這記憶伴隨了他一生。如果那位士兵恰好是您,我想代表我的父親,也代表我自己,向您說一聲謝謝。謝謝您在那一刻的選擇。金敏俊 謹(jǐn)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房間里的空氣仿佛瞬間被抽空,又被某種更稠密的東西填滿。手指擱在冰冷的鼠標(biāo)上,很久,才動了動。他回復(fù),打了又刪,最終只剩下最樸素的句子:“那場雪,我也一直記得。請節(jié)哀,也謝謝你的來信?!秉c(diǎn)擊發(fā)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股巨大的疲憊,混合著難以言喻的慰藉,緩慢地漫過四肢百骸。他起身,從書架深處抽出一本沉重的老相冊。黑白的、棕褐的影像,被時間浸泡得邊緣發(fā)軟:穿長衫的父親,目光望向鏡頭外不知名處;列寧裝的母親,笑容有些緊繃;軍裝的他,年輕得幾乎有些陌生;還有西裝革履,站在海邊酒店露臺上的他,意氣風(fēng)發(fā),眼里卻藏著不易察覺的惶惑……最后一張,是空鏡頭,老宅的天井,雨絲被鏡頭定格成一道道銀亮的細(xì)簾。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讀過的句子,王國維的:“人生只似風(fēng)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連江點(diǎn)點(diǎn)萍?!?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傍晚散步,他走得很慢。膠州灣的海水,在夕照下泛著金鱗。對岸新區(qū)的摩天輪緩緩轉(zhuǎn)動,像一只巨大的、色彩斑斕的瞳孔。一個年輕人坐在海堤長椅上寫生,筆尖沙沙,捕捉著那只瞳孔和波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人家,”年輕人忽然開口,眼睛卻沒離開畫板,“您說,咱們現(xiàn)在這時代,算是好,還是壞?”</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林默駐足,看著層層涌向堤岸的海浪。潮汐漲了千年,問題似乎也問了千年。他緩緩道:“我經(jīng)歷過據(jù)說更好的時代,也經(jīng)歷過公認(rèn)更壞的時代。但有意思的是,幾乎每個時代,都有人問同樣的問題?!?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年輕人終于轉(zhuǎn)過頭,略顯稚氣的臉上帶著困惑和探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答案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林默笑了笑,眼角的皺紋像被風(fēng)拂過的水紋:“沒有答案。只有經(jīng)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回到家,普洱的醇香在書房里氤氳開。他翻開《莊子》,讀到“物物而不物于物”時,指尖頓住了。六十八年,他做過青島老城里職員的兒子、跨過江的戰(zhàn)士、弄潮的商人、蝸居的隱士……被歷史的巨浪拋起又摔下,在命運(yùn)的縫隙里左沖右突,拼命想抓住點(diǎn)什么,證明自己存在過。此刻,父親那句“天要亮了”,穿越近七十年的煙塵,終于清晰地抵達(dá)他耳中。那不是宣言,只是一個普通人,在歷史的閘門即將轟然轉(zhuǎn)動時,最本能的那一絲心悸:一切固若金湯的終將瓦解,一切消散的又會以新的形態(tài)聚攏。就像這窗外的渤海,潮漲潮落,每一朵浪花都是新的,每一陣濤聲又都吟唱著亙古的旋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夜色漸濃,他沒有開燈。月光穿過老式的窗欞,在青磚地面上投下清晰的、菱形的格子,像一頁攤開的、無字的天書。朝鮮的雪,青島海邊玻璃上反射的刺目光斑,交易所瘋狂跳動的數(shù)字,老宅天井里沙沙的雨聲,鐵皮盒中鵝卵石的光滑……所有的喧囂與色彩,所有的得失與糾葛,此刻都被這清澈的月光漂洗,濾凈,沉淀為腳下這一片安靜的、黑白分明的光與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六十八道轍痕。有些深,有些淺,有些交錯,有些平行,都朝著不同的方向掙扎過、延展過。最終,它們都通到這里,通到此刻的呼吸,此地的月光,通到這個終于能與自己、與身后那片潮汐不息的大海靜靜對視的黃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輕輕吁出一口氣。那氣息在清冷的月光中,化作一縷幾乎看不見的微白,旋即消散,融進(jìn)無邊的夜色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聲清脆而持續(xù)的視頻請求音,打破了書房的靜謐。屏幕上跳出一個名字:林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斂了斂神,接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孫子年輕的臉龐瞬間擠滿了屏幕,背景是堆滿書籍的書架,窗外可見深秋哈佛校園的紅磚與黃葉。林深的眼睛亮得驚人,隔著半個地球和十二小時的時差,那股興奮勁幾乎要溢出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爺爺!生日快……” 他的祝福語急剎車般停住,顯然注意到了林默臉上尚未完全褪去的、某種沉靜而復(fù)雜的痕跡,“爺爺,您怎么了?臉色好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沒事,剛看了點(diǎn)舊東西。”林默微微一笑,把情緒掩藏得滴水不漏,“這么晚還不睡?又熬夜寫論文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剛結(jié)束!就是為這個找您!” 林深的興奮重新占領(lǐng)高地,他調(diào)整了一下攝像頭,讓自己看起來更正式些,盡管頭發(fā)有些蓬亂,“爺爺,我的學(xué)年論文,剛剛?cè)珒?yōu)通過!導(dǎo)師說,有發(fā)表潛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哦?寫的什么?” 林默端起已經(jīng)微涼的茶,呷了一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寫您??!還有薛宇爺爺!” 林深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我寫的是二十世紀(jì)中國歷史洪流中,個體生命的軌跡與選擇。您看這個副標(biāo)題——” 他把鏡頭對準(zhǔn)電腦屏幕上一行加粗的英文,又快速轉(zhuǎn)回自己激動的臉,“‘未被記載的對話:兩個小人物在朝鮮戰(zhàn)場雪原上的沉默時刻,及其跨越七十年的回響’。我用了口述歷史的方法,結(jié)合了您零星的回憶,還有我從檔案館挖出來的一些邊角料,最重要的是,我分析了這種極端環(huán)境下瞬間的‘人性溢出’對個體后續(xù)生命路徑的隱秘影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林深的話語像打開閘門的河水,專業(yè)術(shù)語和青春的熱情混雜著奔涌而出。林默靜靜地聽著,看著孫子眉飛色舞的樣子,那張臉上有著林家人特有的寬闊額頭和明亮眼睛,但神情卻是他從未有過的、屬于嶄新世界的自信與銳利。他提到“歷史洪流”,提到“沖刷”,提到“刻下痕跡”。年輕的學(xué)者在試圖用理性的絲線,去編織、詮釋他爺爺那一代人血肉模糊、充滿偶然的來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薛爺爺那邊,我也郵件采訪了他,他記得一些細(xì)節(jié),和您的回憶能對應(yīng)上……他說,那個早晨之后,他很多年都不敢看雪……” 林深繼續(xù)說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林默的思緒卻稍稍飄遠(yuǎn)了一點(diǎn)。薛宇,那個當(dāng)年趴在對面山坡雪堆后的年輕士兵?原來,他也活下來了,也有了子孫,也被這遙遠(yuǎn)的“痕跡”所困擾,或者說,所滋養(yǎng)。世界真小,又真奇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爺爺?” 林深終于察覺到他短暫的走神,“您說,我的切入點(diǎn),是不是特別棒?那種瞬間的沉默,比任何炮火都更有力量,它證明了即使在最徹底的對立中,人的某些共通的東西也無法被完全泯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嗯,很棒。” 林默點(diǎn)點(diǎn)頭,語氣溫和而肯定,“你能看到這些,很好?!?他想起了傍晚海邊那個寫生的年輕人,和他那個關(guān)于時代好壞的問題。歷史在哪里?在宏大的敘事里,也在雪地一次未扣動的扳機(jī)上,在鐵皮盒一片鵝卵石的溫潤里,在孫子此刻發(fā)亮的眼睛中,也在那封跨越國界、來自陌生人兒子的郵件里。它被分析,被追問,被感受,卻永遠(yuǎn)無法被徹底解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爺爺,” 林深的聲音忽然柔軟下來,背景的喧囂也仿佛安靜了,“生日快樂。我希望……我希望我寫的,沒有冒犯到您和那段回憶。我只是覺得,你們的故事,不應(yīng)該被忘記?!?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屏幕的光映在林默蒼老而平和的臉上,他眼中的云翳似乎被這句話輕輕拂開了一些?!皼]有冒犯,小深?!?他慢慢地說,每個字都像是經(jīng)過歲月的打磨,“記住,并且努力去理解,這本身就是……最好的禮物?!?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頓了頓,看向窗外。青島老城的夜空清澈些,能看見幾顆疏星,月光依舊清澈地流淌在窗欞格子里。他知道,此刻的首爾,或許波士頓,天空的顏色不同,但照著他們的,是同一輪月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謝謝你,小深?!?他對著屏幕里的孫子,很認(rèn)真地說,仿佛不僅僅是在回應(yīng)這篇論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視頻掛斷后,書房重歸寂靜,卻又仿佛被什么東西填滿了,不再空蕩。林默重新坐回椅中,沒有再去碰那本《莊子》。他只是靜靜地坐著,任由月光沐浴,任由六十八年的轍痕,在心底無聲地蔓延、交匯,最終沉淀為一片深廣的、無言的澄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明天,太陽依舊會從膠州灣的海面升起。而活著,記得,并且理解——這修行,永無止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