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圖片:網(wǎng)絡(luò)</p><p class="ql-block">美篇昵稱:孫體軍</p><p class="ql-block">美篇號11709378</p><p class="ql-block">二零零一年的雪</p><p class="ql-block">作者:孫體軍</p> <p class="ql-block">2001年冬天的第一場雪,比以往來得更早一些。</p><p class="ql-block">李尋站在鎮(zhèn)雄老家土坯房的窗前,望著屋外飄飄灑灑的雪花。這場雪和往年不一樣,來得毫無征兆,不像往年那樣先是零星試探,再鋪天蓋地。而是直接從清晨開始,便以密集的姿態(tài)籠罩了整個烏蒙山區(qū)。雪花不像記憶中的那樣溫柔,倒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撕扯,在空中毫無章法地飄蕩,仿佛那些無處安放的承諾,最終散落一地。</p><p class="ql-block">三個月前,2001年的夏天,在師范學校的畢業(yè)典禮上,校長拍著李尋的肩膀說:“李尋同學,你是我們這一屆最優(yōu)秀的學生之一。按照之前的承諾,你完全可以回鎮(zhèn)雄烏蒙大山深處扎根教育事業(yè),為家鄉(xiāng)的孩子們點亮知識的燈火?!?lt;/p><p class="ql-block">那時,李尋眼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他出身于鎮(zhèn)雄最偏遠的一個山村,是村里第一個考上師范的學生。四年前離開時,村長和鄉(xiāng)親們湊了路費,孩子們追著那輛破舊的中巴車跑了很遠。他承諾過,一定會回來,讓山里的孩子們不再需要走幾十里山路去鎮(zhèn)上讀書。</p><p class="ql-block">畢業(yè)后的第一個月,李尋滿懷期待地等待分配通知。他拒絕了縣城學校的試探性邀請,堅定地說:“我要回烏蒙山區(qū)?!?lt;/p><p class="ql-block">第二個月,他開始往縣教育局跑。接待人員總是客氣地說:“再等等,山區(qū)教師名額正在統(tǒng)籌安排?!?lt;/p><p class="ql-block">第三個月,山里的村長打電話來,小心翼翼地問:“小李老師,我們這兒馬上開學了,孩子們都在問,您什么時候能來?”</p><p class="ql-block">李尋握著電話,喉嚨發(fā)緊,只能回答:“快了,就快了?!?lt;/p><p class="ql-block">然后秋天過去了,烏蒙山區(qū)的冬天來得猝不及防。李尋依然在家中等待,那紙承諾像被風吹走的落葉,不知落在了哪個角落。</p><p class="ql-block">雪越下越大,李尋穿上厚重的棉衣,決定去山里看看。盡管分配通知還沒下來,但心中有種莫名的沖動驅(qū)使他走向那片他承諾要守護的土地。</p> <p class="ql-block">山路已被積雪覆蓋,熟悉的路徑變得陌生。李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呼出的熱氣在冷空氣中化作白霧。記憶中的夏天承諾與眼前的寒冬景象形成殘酷對比。他想起了師范學?;▓@里那棵老槐樹,畢業(yè)那天,他在樹下對同樣來自山區(qū)的同學許愿:“我們一定能讓山里的孩子走出大山?!?lt;/p><p class="ql-block">那位同學去了沿海城市,據(jù)說在一所私立學校教書,月薪是山區(qū)教師的五倍。李尋沒有責怪他,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quán)利,只是那些慷慨激昂的集體誓言,在現(xiàn)實面前顯得如此蒼白。</p><p class="ql-block">爬了兩個小時的山路,李尋終于看到了記憶中的村莊。白雪覆蓋的茅草屋頂,低矮的土墻,村口那棵老核桃樹依舊挺立,只是枝頭掛滿了冰凌。學?!绻莾砷g土坯房能被稱為學校的話——靜立在村東頭,屋頂似乎有些傾斜,在積雪的重壓下岌岌可危。</p><p class="ql-block">李尋走近學校,驚訝地發(fā)現(xiàn)煙囪里竟然飄出縷縷炊煙。他推開門,一陣暖意撲面而來。</p><p class="ql-block">一個熟悉的身影正蹲在火爐旁添柴,轉(zhuǎn)過身來,是村長。</p><p class="ql-block">“李老師?您怎么來了?”村長驚喜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p><p class="ql-block">“我...我來看看?!崩顚きh(huán)顧四周,教室比記憶中更加破敗,但異常整潔。黑板擦得干干凈凈,雖然上面布滿裂痕;課桌擺放整齊,盡管每張都缺胳膊少腿;墻上貼著孩子們的畫,用粗糙的紙張和有限的蠟筆描繪著大山外的世界。</p><p class="ql-block">“孩子們呢?”李尋問。</p><p class="ql-block">“今天雪太大,沒讓他們來?!贝彘L嘆了口氣,“而且...沒有老師,來了也不知道學什么?!?lt;/p><p class="ql-block">李尋感到一陣刺痛:“王老師呢?我記得原來有個代課的王老師?!?lt;/p> <p class="ql-block">“走了,三個月前走的?!贝彘L低頭撥弄爐火,“他說等正式老師來,但一直沒等到。上個月他媳婦生病,需要錢,就去廣東打工了?!?lt;/p><p class="ql-block">爐火噼啪作響,李尋沉默著。窗外的雪似乎小了些,但天空依然陰沉。</p><p class="ql-block">“村長,對不起,我...”李尋想說“我沒能早點來”,卻意識到自己并沒有這個資格。他不是正式教師,沒有分配,沒有名分,甚至沒有工資。他只是一個等待承諾兌現(xiàn)的畢業(yè)生,一個被遺忘在政策縫隙中的人。</p><p class="ql-block">“別這么說?!贝彘L擺擺手,“我們知道你一直在努力。縣里的事情復(fù)雜,我們山里人不懂。但孩子們懂,他們一直在等你?!?lt;/p><p class="ql-block">村長從破舊的辦公桌抽屜里拿出一個鐵盒,打開,里面是一疊歪歪扭扭的信。</p><p class="ql-block">“這是孩子們寫的,本來想寄給你,但不知道地址?!贝彘L將信遞給李尋。</p><p class="ql-block">李尋顫抖著手接過。最上面一封用鉛筆寫著:“李老師,您什么時候來教我們?我會背乘法口訣了,我爺爺教的?!笔鹈恰肮吠蕖?,旁邊畫著一個笑臉。</p><p class="ql-block">一封封信翻過去,每封都在問同樣的問題,都在表達同樣的期待。最后一封信的日期是昨天:“李老師,下雪了,媽媽說路不好走,您可能來不了。但我想,您一定在來的路上?!?lt;/p><p class="ql-block">李尋的視線模糊了。這些孩子不知道,他們的李老師并不是在來的路上,而是在等待中徘徊,在承諾與現(xiàn)實的夾縫中掙扎。</p><p class="ql-block">“村長,如果...如果我以代課老師的身份先教著,等正式分配...”李尋話未說完,自己先搖了搖頭。代課老師的微薄津貼甚至不夠生活,更何況這意味著他可能永遠失去了獲得正式編制的機會。</p> <p class="ql-block">村長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李老師,你有大好前途,不必困在這里。這些孩子...總會有辦法的?!?lt;/p><p class="ql-block">這話反而刺痛了李尋。四年前離開時,鄉(xiāng)親們說的可不是“總會有辦法的”,而是“等你回來”。孩子們追著車跑時喊的不是“總會有辦法的”,而是“李老師一定要回來”。</p><p class="ql-block">窗外的雪又大了起來,狂風卷著雪花拍打窗戶。李尋突然站起身:“明天,讓孩子們來吧。我教。”</p><p class="ql-block">村長愣?。骸翱墒?..你還沒有...”</p><p class="ql-block">“我會一直教,直到正式分配下來?!崩顚ふf,聲音不大,但異常堅定,“不,即使分配不下來,我也會教。這是我的承諾,不需要任何文件來證明?!?lt;/p><p class="ql-block">當天晚上,李尋沒有回家,而是在學校的破舊宿舍住下。村長送來被褥和食物,兩人圍著爐火聊到深夜。李尋了解到,村里適齡兒童有三十七個,但只有二十個偶爾來上課,其他的要么幫家里干活,要么覺得上學沒用。最近的鎮(zhèn)小學在二十里外,對于六七歲的孩子來說,這是不可能每天往返的距離。</p><p class="ql-block">夜深了,村長離開后,李尋獨自坐在窗前備課。他只有隨身帶來的幾本教材和筆記,但足夠了。他計劃從最基礎(chǔ)的語文數(shù)學開始,同時給孩子們講講山外的世界。他想起師范學校老師的話:“教育不僅是傳授知識,更是打開一扇窗?!?lt;/p><p class="ql-block">雪停了,月亮從云層后露出臉,清冷的月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幽幽藍光。烏蒙山脈在月色下連綿起伏,像沉睡的巨人。李尋忽然明白了,那些看似背叛的承諾,也許只是被現(xiàn)實的寒流凍結(jié)了。而他要做的,不是等待融化的那一天,而是成為一團火,融化自己周圍的冰雪。</p> <p class="ql-block">第二天清晨,李尋早早起床,清掃校門口的積雪。當?shù)谝粋€孩子——狗娃,裹著不合身的棉襖,臉蛋凍得通紅,出現(xiàn)在山路盡頭時,李尋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p><p class="ql-block">“李老師,您真的來了!”狗娃飛奔過來,差點在雪地上滑倒。</p><p class="ql-block">李尋扶住他,微笑著說:“我答應(yīng)過的,不是嗎?”</p><p class="ql-block">那天上午,來了十五個孩子。李尋讓他們坐在教室里,開始上第一課。沒有課本,他就在黑板上寫字;沒有練習冊,他就讓孩子們在地上用樹枝練習。</p><p class="ql-block">課間,孩子們圍著他問山外的事情。他描述城市的高樓、汽車、圖書館,但也告訴他們,烏蒙山的杜鵑花比任何公園的花都美,山里的泉水比任何飲料都甜。他想讓這些孩子明白,走出大山不是為了逃離,而是為了帶著更多的光芒回來。</p><p class="ql-block">日子一天天過去,李尋白天教書,晚上備課,周末家訪勸說更多孩子來上學。他的生活清苦,但內(nèi)心充實??h教育局終于打來電話,說山區(qū)教師名額緊張,可能還需要等待。李尋平靜地回答:“沒關(guān)系,我已經(jīng)在教書了?!?lt;/p><p class="ql-block">2001年的雪一場接一場,烏蒙山區(qū)銀裝素裹。李尋的教室里卻暖意融融。孩子們學會了更多的字,會做更復(fù)雜的算術(shù)題,會唱李尋教的歌。他們臉上的笑容,是那個冬天最溫暖的陽光。</p><p class="ql-block">新年前夕,最后一堂課上,李尋對孩子們說:“承諾有時候會遲到,但不要失去信心。最重要的是,我們要對自己許下承諾,并努力實現(xiàn)它。”</p><p class="ql-block">狗娃舉手問:“李老師,您對自己的承諾是什么?”</p><p class="ql-block">李尋看著孩子們清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承諾,無論有沒有那張紙,我都會在這里,教你們認識這個世界?!?lt;/p> <p class="ql-block">放學后,李尋站在校門口目送孩子們離開。夕陽西下,雪地染上金色。他忽然想起師范學校畢業(yè)那天,校長說的“扎根教育事業(yè)”。那時他以為“扎根”是一個動詞,一個動作,現(xiàn)在他明白了,“扎根”是一個過程,一種狀態(tài),是日復(fù)一日的堅持,是在看似貧瘠的土地上,尋找生命的力量。</p><p class="ql-block">遠處,烏蒙山脈巍峨綿延,雪線之上,天空湛藍如洗。李尋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氣,感覺自己的心像那些雪花一樣,曾經(jīng)飄忽不定,如今終于找到了落點。</p><p class="ql-block">2001年的雪,對李尋來說,不再是無望的等待,而是潔凈的開始。那些看似背叛的承諾,最終以另一種方式回歸——不是來自外界,而是源于內(nèi)心。當他不再等待別人的承諾,而是自己成為承諾時,所有的雪花都找到了方向,所有的冬天都有了意義。</p><p class="ql-block">夜幕降臨,李尋點亮煤油燈,開始準備明天的課程。燈光如豆,卻足以照亮課本,照亮這個小小的教室,也許,還能照亮一些孩子的人生。</p><p class="ql-block">窗外,又飄起了雪花。這一次,雪花不再慌張飄零,而是溫柔地、堅定地,落向它們注定要覆蓋的大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