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忘川鏡淵：三界迭代錄》## **上部：紅塵爭渡 · 第四章 《舊土新痕》**</p><p class="ql-block">作者茂林花開</p> <p class="ql-block">第一節(jié)：網(wǎng)與燈</p>
<p class="ql-block">凌晨三點，東山省的寒意如針，刺穿板房鐵皮的每一道縫隙，風在暗處嗚咽，像未閉合的往事。大力未眠。臺燈下，工程圖紙上的紅線藍線交織成一張無形之網(wǎng)，而老趙頭的祖屋，正是這張網(wǎng)中一個倔強的死結。他將那張泛黃的黑白照片輕輕放回鐵皮盒，盒蓋合攏的輕響，在寂靜中如鐘聲回蕩。照片里，表哥的笑容還停在1995年秋日的陽光下，嶄新的工裝、紅旗礦場斑駁的招牌，連同那場未曾抵達的未來，被永遠封存在紙面。而此刻臺燈的光，是另一種溫度——冷、銳、不容回避。</p>
<p class="ql-block">手機屏幕再度亮起，老家區(qū)號的固定電話，無聲地閃爍后歸于黑暗。他未回撥。那條關于“賠償金發(fā)放情況”的短信，如一根細刺，悄然扎進意識的邊緣。檔案局？整理資料？在他離開的這些年，塵埃從未真正落定，只是被時間輕輕拂去表面，底下仍埋著未燃盡的灰燼。</p>
<p class="ql-block">窗外，礦山的探照燈光柱劃破夜空，像一只巨大而沉默的眼睛，掃視著這片傷痕累累的土地。光束偶爾掠過平房區(qū)，老趙頭家那扇昏黃的窗，在刺目的白光中短暫浮現(xiàn)，又迅速被黑暗吞噬，仿佛一個不肯熄滅的執(zhí)念。</p>
<p class="ql-block">老周留下的字條壓在進度表上：“拆遷公司的人明天來談?！蹦切┤?，他聽說過——效率至上，手段模糊，擅長將“阻力”碾作“進度”，而過程，總被塵土與轟鳴掩埋。</p>
<p class="ql-block">他起身，走到窗前，點燃一支煙。煙霧在冰冷的玻璃上呵出一團白霧，轉瞬消散。玻璃映出他模糊的輪廓，與身后孤島般的燈光重疊。一個影子屬于現(xiàn)在，另一個，卻仍沾著舊年的煤灰。</p>
<p class="ql-block">他必須選擇：是回到故鄉(xiāng)，參加那場象征“成功”與“解脫”的喬遷宴，在鄉(xiāng)鄰的恭維與表姐的淚光中，完成一場對過去的儀式性告別？還是留下，面對老趙頭沉默的鋤頭、地下未知的“東西”、拆遷公司的鐵腕，以及那條如幽靈般縈繞的短信——那背后，是未曾清算的舊賬，是未閉合的因果？</p>
<p class="ql-block">煙燃至指尖，灼痛一瞬。他松手，煙蒂帶著一點紅光墜落，在水泥地上濺起幾星微弱的火星，旋即熄滅。</p>
<p class="ql-block">他拿起手機，給老周發(fā)去一條短信：“拆遷公司那邊，先壓一天。我親自處理?！?lt;/p>
<p class="ql-block">然后，翻到表姐的號碼，編輯良久，最終只發(fā)出幾個字：“姐，工地有急事，回不去。禮金我讓小劉帶回去?！?lt;/p>
<p class="ql-block">發(fā)送。幾乎同時，一種虛脫般的輕松襲來，緊隨其后的，是更深沉、更堅實的重量壓上肩頭。他選擇了留在這張網(wǎng)里。不是因為高尚，或許僅僅是因為——當遠方的燈光成為背景，近處的陰影才顯出它真正的形狀。那形狀里，有老趙頭皸裂的手，有照片背面模糊的字跡，也有自己袖口洗不掉的機油漬。</p>
<p class="ql-block">他知道，有些路，繞不過去。</p> <p class="ql-block">第二節(jié)：地下的回響</p>
<p class="ql-block">天光初透，大力未去項目部，徑直走向老趙頭家。他未帶隨從，手中只提著一袋熱騰騰的包子，兩瓶燒酒，像一場久違的歸鄉(xiāng)。</p>
<p class="ql-block">老趙頭仍在院中，今日未侍弄韭菜，只坐在小馬扎上，凝望著那棵老槐樹，仿佛在等一個遲來的人。見大力進來，眼神微動，未語。</p>
<p class="ql-block">“趙伯，還沒吃吧？”大力將吃食放在小木桌，自己也坐下，“陪您喝點?！?lt;/p>
<p class="ql-block">老頭看了看包子，又看了看酒，喉結滾動，終于開口：“有事？”</p>
<p class="ql-block">“還是那事?！贝罅Q開酒瓶，倒了兩碗，酒氣沖鼻，“但今天不說拆。說說您爹，說說這房子底下?！?lt;/p>
<p class="ql-block">老趙頭盯著碗中晃動的酒液，良久，端起抿了一口。辛辣讓他皺眉，卻又舒展一絲難以言喻的神情，仿佛終于等到了某個時刻。</p>
<p class="ql-block">“我爹是礦上下來的，”他聲音沙啞，如砂紙磨過朽木，“不是紅旗礦，是更早的小窯。59年，透水，半條巷子的人沒了。他命大，被塌下的坑木架住，在冷水里泡了一天一夜，等扒出來，一條腿廢了?！?lt;/p>
<p class="ql-block">大力靜聽，也飲一口酒。酒入喉，燒出一條火線。</p>
<p class="ql-block">“這房子，是我爺用下窯背煤的錢，一塊磚一塊瓦攢起來的。我爹殘了后，就守在這兒，哪兒也不去。臨死前，他把我叫到炕頭，說：‘兒啊，爹沒給你留下金山銀山，就這間屋，這塊地。地底下，爹埋了點東西，不是財寶，是債。欠了人的，得還。你守著，等該來的人來取。’”</p>
<p class="ql-block">“什么東西？”大力問。</p>
<p class="ql-block">老頭搖頭：“他沒細說。只說是當年井下一起熬過來的老兄弟托付的。‘時候到了，那人自然會來，或者……那人的后人會來?！?lt;/p>
<p class="ql-block">“您怎么知道時候到了？”</p>
<p class="ql-block">老頭渾濁的眼看向大力，又似穿透他，望向更遠的時空：“我爹說，當有人非要動這塊地，非要挖開它的時候，大概就是了。”</p>
<p class="ql-block">院中靜默，唯槐葉輕響。陽光漸高，照亮地面一角。在那片光斑邊緣，靠近堂屋門檻的石板縫隙里，大力瞥見一抹暗紅——像是浸透歲月的血痕，又似某種礦石的粉末，深嵌石縫，洗不去。</p>
<p class="ql-block">他忽然想起，紅旗礦場出事前，有老礦工低語：這片地下不止有煤，早年私采巷道如迷宮，還挖到過“別的石頭”，暗紅，泛幽光，后來便再無人提起。</p>
<p class="ql-block">“趙伯，”大力放下酒碗，聲音輕卻堅定，“如果……我?guī)湍训叵碌臇|西取出來，找到該給的人，了了您爹的心愿。這房子……補償款我私人再加三成，幫您在新區(qū)租個帶暖氣的房，一直住到安置房下來?！?lt;/p>
<p class="ql-block">老頭猛地抬頭，眼神如刀：“你？”</p>
<p class="ql-block">“我認識地質隊的，也認識礦上的老人。能不毀房，從旁打個小探孔下去看看?！贝罅χ币曀叭粲袞|西，取出來，還了債。您也安心?！?lt;/p>
<p class="ql-block">老趙頭枯手緊攥酒碗，指節(jié)發(fā)白。他望望屋，望望樹，最后落在那片暗痕的石板上。良久，長長吐出一口氣，帶著酒味，也帶著幾十年塵土的重量。</p>
<p class="ql-block">“明天，”他說，“明天早上。”</p> <p class="ql-block">第三節(jié)：鐵盒與舊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從老趙頭家出來，大力未歸項目部。他驅車駛向市里，目的地不是檔案局，而是老城區(qū)一條即將拆除的窄街。街角有家修表店，開了三十多年，店主老徐，曾是紅旗礦的機電工程師，事故后手傷，改行修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店內幽暗，彌漫著機油與金屬的陳年氣息。老徐戴寸鏡，正擺弄一塊老懷表的機芯，頭也不抬：“修表放柜臺，取表報單號?！?lt;/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徐工，是我?！?lt;/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手一頓。老徐緩緩抬頭，瞇眼打量，良久摘下寸鏡：“……趙大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難得您還記得?！?lt;/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忘不了?！崩闲炱鹕淼顾?，手微顫，“礦上下來的人，我多少都記得。你現(xiàn)在……出息了?！?lt;/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寒暄過后，大力低聲道：“徐工，想問個事。95年出事前，礦上是不是有人傳，說地下挖到過不是煤的東西？暗紅色的，像石頭又不像石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徐臉色驟變。他放下杯子，走到門口，拉下半邊卷簾門，屋內更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你怎么知道這個？”他壓低聲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聽老人提過。最近……碰巧遇到點相關的事。”</p><p class="ql-block">老徐坐回臺后，手指無意識摩挲一枚小齒輪，沉默良久。</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是有這么回事?！彼K于開口，語速很慢，像是每個字都要從記憶深處挖出來，“不是咱們礦，是更早，大概是七十年代末，旁邊私人小窯亂采的時候。挖到過一條窄脈，石頭是暗紅色的，在礦燈下有點……有點泛幽光。當時有幾個老窯工撿了幾塊，當稀奇玩意留著。后來沒多久，上面就來人了，封了那片小窯，把石頭都收走了，下了封口令?！?lt;/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知道是什么石頭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知道。但收走石頭的人……不是礦務局的，穿著打扮，說話口音，都不像本地人?！崩闲煅凵裼行╋h忽，“其中一個人，左手手背上，有塊很大的燙傷疤痕，形狀有點怪，像……像一只眼睛?！?lt;/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力心里猛地一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還有，”老徐補充道，“事故前大概個把月，礦里保衛(wèi)科好像來過幾個生面孔，在檔案室查了很久的老圖紙，特別是早年私窯的巷道圖。當時我沒在意，后來想想……不太對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事故后，這些人出現(xiàn)過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沒有。像蒸發(fā)了一樣?！崩闲鞊u頭，頓了頓，看著大力，“你表哥……他當時是不是在準備材料，想反映礦上一些安全設備老舊的問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力猝然抬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偶然看見過，他揣著個筆記本，往礦辦大樓去。”老徐移開目光，“就出事前兩天?！?lt;/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店里的老式掛鐘當當敲響，整點報時。聲音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沉悶而悠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大力離開修表店時，天色已近黃昏。老街兩側的墻上畫著大大的“拆”字，紅圈刺眼。他坐進車里，沒有立刻發(fā)動，而是從懷里掏出那個鐵皮盒子，打開，再次看著那張黑白照片。</p><p class="ql-block">表哥的笑容燦爛無憂。而此刻，這張笑臉背后，似乎正在浮出一些他從未知曉的陰影——奇怪的石頭、手背有疤的外來人、事故前查閱私窯圖紙的生面孔、表哥準備反映問題的筆記本……</p><p class="ql-block">還有老趙頭父親埋下的“債”。</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所有這些碎片，像磁石般指向同一個地點，同一個時間。1995年秋天，紅旗礦場。不僅僅是瓦斯爆炸，不僅僅是一次安全生產(chǎn)事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手機震動，打斷了他的思緒。是老周，語氣急促：“大力！你在哪兒？拆遷公司那邊按捺不住了，聽說找了幾個‘硬茬’，晚上可能要‘拜訪’老趙頭！說是‘勸勸’老頭別想不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力眼神驟然冷硬：“他們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已經(jīng)在趕過去的路上！你也快點！真要鬧出什么事，咱們全完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力掛斷電話，發(fā)動車子，引擎發(fā)出低吼。后視鏡里，老街迅速后退，那些“拆”字連成一片模糊的紅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最后看了一眼鐵盒里的照片，輕聲說：“哥，再等等。就快了?！?lt;/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車子拐出老街，向著那片即將被夜色吞沒的平房區(qū)，向著那棵老槐樹，向著地下可能埋藏的一切，疾馳而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夜色如墨，正從東山群山的輪廓后涌出。而有些深埋地下的東西，似乎也聽到了時代的噪音，正在黑暗中，發(fā)出只有特定頻率才能接收的、微弱而固執(zhí)的回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