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散文《歲暖之紋/那一縷暖陽》</p><p class="ql-block"> 長青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臘月將臨，故園合陽的仲冬，竟有這般溫存的日頭。光從澄澈的高天灑下，不是夏日的潑辣，也非秋陽的稀薄，而是某種沉靜的、金液似的流淌，緩緩注滿黃土塬的溝壑梁峁。我立在老家的院心，看自己的影子被拉得細(xì)長，斜斜地印在泛著青光的石板上?？諝馐乔遒?，吸進肺里，卻有一種微甜的涼，仿佛凍土深處封存著的、去年麥茬的余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這幾日確是難得的“小陽春”。老人們說，這是冬神打盹時漏出的暖意?，F(xiàn)已過了冬至，便真的“交九”了。一九二九，縮手縮手；三九四九，凍破石頭。寒氣會像無形的巨手，將大地最后一絲溫潤擰干。然而，也正在那至陰至寒的冬至?xí)r刻，陽氣便在地下最深處，悄然萌出一線生機?！兑住吩疲骸跋韧跻灾寥臻]關(guān)，商旅不行?！边@“閉關(guān)”，或許不僅是為避寒，更是為聆聽——聆聽那微若胎動的陽能，如何在冰封的土層下，開始它緩慢而堅定的跋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的視線，不由地落向院門邊那棵棗樹。它實在太老了，老得虬枝盤曲，樹皮皸裂如龍鱗，通體散發(fā)著一種黝黑的、金屬般的光澤。它不是栽的，據(jù)說是某年某月某天一只大鳥將棗子，一顆最紅的果實滾落墻角，次年自己萌出了苗。百余年風(fēng)雨，它就這么站著，見證過祖父母們從河南逃荒流落牛莊，艱難苦恨繁霜鬢，創(chuàng)建家業(yè)的歷史；聽過牛莊戰(zhàn)斗時避難鄉(xiāng)親的惶急腳步聲，也蔭庇過我父兒時無數(shù)個嬉戲的午后。它是一位無言的史官，將家族的悲歡，都記進一圈圈密實的年輪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春日的棗樹，蘇醒得極有耐心。直到楊絮飄盡，桐花落敗，它才不慌不忙地，從看似枯死的枝頭，綻出點點鵝黃的嫩芽。那綠意初時怯怯的，不幾日，便潑灑成一片濃郁的、近乎墨綠的云。棗花開時最是謙遜，米粒大小，黃綠色，隱在葉間，若非那濃郁到化不開的甜香霸道地宣告它的存在，幾乎要被人忽略。那時節(jié)，整個院子都浸在蜜也似的香氣里，蜜蜂的嗡鳴從早響到晚，空氣都變得粘稠而醇厚。母親總在此時，搬了紡車坐到樹下，“嗡嗡”的紡線聲與“嗡嗡”的蜂鳴應(yīng)和著，織就一片安寧的時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待得秋風(fēng)一起，棗子便由青轉(zhuǎn)白，透出紅暈，最后紅得發(fā)紫，沉沉地壓彎了枝頭。陽光下，一顆顆像浸透了瑪瑙汁液，閃爍著誘人的光澤。這時節(jié)，母親總要選個晴日，在天還黑黢黢時起身。灶膛里的火“呼”地燃起，映亮她年輕而平靜的臉。大鐵鍋里，水沸著，洗凈的紅棗傾入，隨著咕嘟聲，甜香便絲絲縷縷地滲出來，彌漫開，先是充滿灶房，繼而溢出窗欞，籠罩了整個院落。那不僅是棗香，那是陽光、雨露、黃土的精華，經(jīng)了母親的手，被熬煮成一種名為“家”的踏實滋味。第一碗棗沫糊，照例要供奉在祖宗牌位前；第二碗，必是端給東屋年邁的祖母。然后，我們兄妹幾個才被喚起來，圍坐在尚帶夜氣的院子里，就著熹微的晨光，喝下那碗滾燙的、甜到心里的暖意。左鄰右舍，乃至巷尾的孤老，都會收到母親差我們送去的一碗棗模糊。于是，那甜香便從我家小院出發(fā)，沿著鄉(xiāng)土巷陌，流進整個村莊的清晨，讓一種樸素的溫情，在人與人之間默默傳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今，那棗樹依然年年結(jié)果，母親卻已離世。我仰頭望著它鐵畫銀鉤般的枝椏，刺向冬日瓦藍的天穹，忽然懂得：所謂故園，或許就是有這樣一棵樹，它比你老，比你記得更多，并且會比你活得更久。它站在那里，就是坐標(biāo)，就是證明，證明你的來路并非虛空，你的童年有過真實的蔭蔽與甜香。鄉(xiāng)愁，便是那甜香在記憶里反復(fù)發(fā)酵后，釀出的、復(fù)雜而恒久的回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正房西側(cè)的廂房里，那架織布機靜默如一座古老的雕塑。午后的光線從高窗斜射而入，照亮空氣中浮沉的微塵，它們緩緩落在機身的每一道木紋、每一根緊繃的經(jīng)線上，仿佛時光正以最輕柔的方式，為它覆蓋一層永恒的紗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走近，手指撫過那被無數(shù)個日夜磨得溫潤如玉的機杼、梭子。柏木的框架，顏色已深沉如古銅，觸手卻是驚人的光滑與親切。閉上眼，那“哐當(dāng)——嚓，哐當(dāng)——嚓”的節(jié)奏便穿越幾十年光陰，清晰地響在耳邊。那是祖母的韻律。她總在夜晚織布，一盞油燈放在機頭，昏黃的光將她巨大的影子投在土墻上，隨著身體的俯仰與雙臂的穿梭，那影子便如皮影戲里的巨靈，在“哐嚓”的配樂中，上演著關(guān)于生存與延續(xù)的默劇。棉線在她手中，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一寸寸地從虛無中生長出來，變成緊密的布匹。那聲音沉重、單調(diào)，卻有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伴著我父親無數(shù)次的入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親繼承這架織機時，我已是少年。她織布多在白天，動作比祖母更敏捷，梭子在她手中飛若流星。我曾在作文里寫道：“母親的梭子，是家里最快活的光陰鳥?！彼娏耍皇堑恍?，手卻未停：“什么鳥不鳥的，能織出布來，讓你們有衣裳穿，才是正經(jīng)?！蔽疑蠋煼肚耙?，她在燈下為我趕制新衣。那晚沒有織布，而是縫紉。但機杼聲卻仿佛一直響在我心里。我?guī)е巧韻湫碌拇植家律炎哌M城里，在周圍一片“的確良”的光鮮中，我的粗布顯得那樣土氣，卻又那樣特別。它吸汗，透氣，貼著皮膚有一種粗糲而溫暖的踏實感。我知道，那經(jīng)緯之間，織進去的不僅是棉線，還有母親的體溫、目光，以及那些個漫長夜晚里，無聲的期盼與祝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古詩十九首》有“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之句，寫的是思婦的哀愁。而我家的機杼聲里，卻少有哀愁，多的是一種近乎神圣的勤勉與堅韌。它響過了戰(zhàn)亂，響過了饑荒，響過了所有艱難歲月，將“自給自足”四個字，從生存哲學(xué)，織成了家族血脈里最樸素也最強大的基因。如今，這架織機早已歇息，但它所代表的那個世界——那個一針一線皆出自親手創(chuàng)造，人與物有著肌膚相親般聯(lián)系的世界，卻成了我精神版圖上，永不褪色的一塊故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目光投向院墻角落，那副犁耙靜倚著，木轅與鐵鏵上都蒙著厚厚的塵灰，像是時光落下的封印。我走過去，拂開灰塵，握住冰涼的犁把。那一瞬，仿佛握住了父親滿是老繭的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記憶里，父親與犁，是不可分割的整體。開春，大地還未完全酥軟，他便套上老黃牛，扛起犁走向田野。他的背影在廣袤的黃土背景下，顯得沉默而堅定。一聲吆喝，犁鏵切入土地，“嗤——”的一聲，一道深褐色的、濕潤的泥土便波浪般翻卷開來，散發(fā)出濃郁而清新的、生命原初的氣息。他并不快，一步一步，扎實而均勻。身后，一壟壟新翻的泥土整齊排列，在陽光下閃著油光，像大地的琴鍵，等待著播種季節(jié)的樂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親常說：“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彼麑ν恋兀幸环N近乎虔誠的認(rèn)真。犁地要深，耙地要細(xì)，種子要選最飽滿的。他扶犁時，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專注地看著犁頭前進的路線，仿佛不是在耕作，而是在進行一場莊嚴(yán)的對話。我學(xué)犁時，總掌握不好深淺，犁頭忽而躥出地面，忽而深深扎進土里，惹得老牛都不耐煩。父親并不斥責(zé)，只是接過犁把，說：“感覺它。土地有它的脾氣，你順著它的紋理走，它才讓你省力，給你回報?！碑?dāng)我終于能讓犁溝變得筆直均勻時，那份喜悅，是任何書本上的滿分都無法比擬的。我犁開的，不僅是土地，更是對“耕耘”二字最切膚的體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這犁，翻動過多少日月？它犁開過旱魃為虐時的板結(jié)，也犁開過豐年時松軟的沃土；它見證過父親壯年時的氣力，也承載過他晚年略顯遲緩卻依然不懈的身影。它不僅僅是一件農(nóng)具，它是父親的手臂的延伸，是他與腳下這片黃土最直接、最親密的連接方式。如今，它銹了，靜了，父親也早已離這片土地而去。但當(dāng)我觸摸它，那冰冷的鐵木之下，似乎依然能感受到父親掌心的溫度，聽到他沉穩(wěn)的呼吸，以及那一聲聲穿越田壟的、對牛也對生活的吆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考工記》言：“審曲面勢，以飭五材，以辨民器?！边@些犁耙、紡車、乃至一棵自生的棗樹，何嘗不是最經(jīng)典的“民器”？它們不追求精巧炫目，卻在漫長的使用中，與人的生命深深嵌合，獲得了超越器物本身的靈魂與故事。它們是家的骨骼，是生活的紋理，是鄉(xiāng)愁得以附著的、最堅實的載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日影西斜，不知不覺，已在院中佇立良久。夕陽將最后的金光，毫無保留地潑灑下來。老棗樹的影子，長長地鋪過半個院子，枝椏的圖案印在地上，宛如一幅巨大的、寫意的木刻版畫。廂房里，織布機沉浸在朦朧的暗影中，只有幾處高光的邊緣，還閃爍著微弱的光澤。墻角的犁鏵，在夕照里反射出一點黯紅的、猶如灰燼余溫般的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冬至已過，白晝短到了極處，黑夜漫長得似乎沒有盡頭。然而，也正是在這至暗時刻，陽氣開始它無聲的滋長。這多么像鄉(xiāng)愁——在離家園最遠、對故土思念最為尖銳的時刻，那些關(guān)于老樹、機杼、犁鏵的記憶，那些母親熬煮的甜香、父親扶犁的背影、祖母紡線的嗡鳴，便會如地下的陽氣一般，悄然萌動，給予異鄉(xiāng)游子最深沉、最本質(zhì)的溫暖與力量。它讓我們在寒冬里，依然相信春天的必然；在漂泊中，依然保有回歸的坐標(biāo)。</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暮色終于像潮水般涌上來，吞沒了院落的每一個角落。頭頂，冬夜的星星一顆接一顆地亮起，清冷，明亮，恒久。遠處村莊，依稀傳來幾聲犬吠，和母親呼喚孩子回家的悠長尾音。風(fēng)起了，帶著入夜后凜冽的寒意，穿過棗樹枝椏，發(fā)出細(xì)微的、如同嘆息般的嗚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轉(zhuǎn)身走向亮起燈火的屋子。身后，整個院落，連同那樹、那機、那犁，都沉入了靜謐的黑暗。但我知道，它們都在那里。就像我知道，無論走過多少寒冬，地下的陽氣總會升起；無論走出多遠，心中的故園，永遠亮著一盞名為“鄉(xiāng)愁”的燈，它的光，能穿透所有歲月的塵埃與地理的阻隔，直達生命的本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乙巳年仲冬于合陽故園鳳凰蕙風(fēng)蘭雪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