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楔子：一張訃告</p><p class="ql-block">李國慶，男，荊楚人士，退休后寓居浙南麗水。江南煙雨尚未濡濕新居的窗欞，一張來自數(shù)字世界的訃告，卻已貼上了他名字的棺材——養(yǎng)老金停發(fā)通知，冰冷的字符在屏幕上凝固成判決。</p><p class="ql-block">第一日：游魂與冢城</p><p class="ql-block">晨光熹微，我攥著手機，荊州社保局的電波裹挾著程式化的冷漠：“驗證通道已關(guān)閉。本人，須到場。”</p><p class="ql-block">“到場？以什么身份？”</p><p class="ql-block">“東門老局，退管科?！薄斯芸啤＿@三個字，像焚化爐開啟前的一聲輕響。</p><p class="ql-block">為證明“存在”，我踏上了歸途。終點，是預(yù)設(shè)我死亡的故鄉(xiāng)。</p><p class="ql-block">“市民之家”的玻璃幕墻反射著空洞的光。取號機吐出數(shù)字，冰冷如骨牌。窗口的年輕人，目光黏在屏幕上：“不清楚。東門老局，退管科?！?像一句咒語，被反復(fù)吟誦。</p><p class="ql-block">公交車搖晃著，駛向城市的陳舊腹地。退管科的空氣仿佛凝滯。中年女人眼珠挪動半寸：“你弟，李X國，一六年走的？”</p><p class="ql-block">“是?！?lt;/p><p class="ql-block">“火化，你經(jīng)的手？” 她指尖在鍵盤上敲擊，像在敲打棺蓋。</p><p class="ql-block">“是。”</p><p class="ql-block">“哦——” 這聲調(diào)拖長，蘸滿意味深長，“填表弄反了吧？死人和活人，系統(tǒng)……容易混淆?！?她抬眼，瞳孔里是數(shù)據(jù)的幽光，“得證明，你沒死。”</p><p class="ql-block">證明？我，一個將呼吸刻在空氣里的實體，需要向誰告解我的存在？</p><p class="ql-block">“民政局。查他們的死亡名冊，證明沒你?！?她揮手，指令簡潔如墓志銘。</p><p class="ql-block">于是，我成了流徙于機構(gòu)間的孤魂。從“市民之家”至“市民政局”，再至“區(qū)民政局”。每個窗口都如驗尸臺，冰冷器具將我解剖，最后吐出同一個詞：“殯儀館?！?lt;/p><p class="ql-block">午后，沙市凱樂大劇院。站牌指向終點——荊州殯儀館。班車破開渾濁的空氣，駛向遠(yuǎn)方的煙囪。那支灰白的巨柱，儼然一支倒插的筆，在虛空中書寫著無名者的寂滅。</p><p class="ql-block">殯儀館工作人員的熱情，帶著一種與場域相悖的詭異。他們翻開泛黃的檔案冊，2016年的火化記錄：“經(jīng)辦人：李國慶，身份證號：XXXX；逝者：李X國，身份證號：XXXX?！?筆跡清晰，無可指摘。</p><p class="ql-block">“喏，” 他將復(fù)印件遞來，鮮紅的印章如凝結(jié)的血，“我們能證明你弟死了，也證明你‘沒死’——你這名字，沒躺進過這兒的冰柜?！?他頓了頓，嘴角浮起一絲伶人式的戲謔，“李師傅，但咱這兒只能證‘非亡’，證不了你‘尚存’哪?！?lt;/p><p class="ql-block">黃昏，我攥著這張“未死亡聲明”，立于殯儀館的鐵門外。夕陽將那支煙囪涂成血色，它是大地上一個巨大的問號，而我，是這問號下，一個被短暫“赦免”的游魂。晚班車無跡，幸得歸途的員工捎帶。車窗外，路燈次第點亮，恍若漂浮在暮靄里的引魂燈，凝視著車內(nèi)這具剛剛被蓋章認(rèn)定的“活尸”。</p><p class="ql-block">第二日：推諉的沼澤與存在的怒嘯</p><p class="ql-block">翌日，我攜“赦免書”再入退管科，仿佛握有復(fù)活的憑據(jù)：“看清楚了！非我之過！”</p><p class="ql-block">中年女人掃了一眼，唇角漾出冰涼的漣漪：“哦，那定是省里的大數(shù)據(jù)……錯了。你得去趟武漢?！?lt;/p><p class="ql-block">“武漢？！” 這兩個字如火星，瞬間點燃了淤積幾日的屈辱與憤怒。被愚弄的羞恥、被轉(zhuǎn)嫁的責(zé)任、這荒誕至極的邏輯——轟！我脊柱猛地挺直，一掌拍落，空氣震裂！</p><p class="ql-block">“夠了！” 我的聲音撕裂了辦公室的窒息，“昨日是殯館，今日是江城？你們拿著我的‘死活’耍太極？！我哪兒也不去！我，李國慶！” 指甲嵌入掌心，指向自己的胸膛，聲音因劇顫而嘶啞，“法律規(guī)定‘誰主張，誰舉證’！你說省里錯了？證據(jù)！拿來！拿得出，我連夜走！拿不出？” 我環(huán)視幾張驚愕的臉，每一個音節(jié)都似從肺腑中剜出，“我！一個活人！喘著氣！站在這兒！你還要我證明……我的存在？！這人間，荒唐至此么？！”</p><p class="ql-block">沉寂。凝固的沉寂。那程序化的淡漠終于龜裂。中年女人霍然起身，語調(diào)從云端跌落塵泥：“李師傅，莫急……坐下，坐下說……” 椅子，第一次被推到我身后（此前，我始終是站立的訪客）。鍵盤敲擊聲密集如鼓點，電話線也顫抖起來，語氣變得模糊而謹(jǐn)慎。</p><p class="ql-block">許久，一張紙被遞來，帶著終結(jié)的意味：“行了，更正了。您再去趟‘市民之家’吧?！?那輕松，幾近敷衍。</p><p class="ql-block">下午，“市民之家”。窗口職員的手指在鍵盤上舞蹈：“好了，更正完畢?！?她抬頭，公式化地宣告，“您沒死，您還活著?！?這判決，聽起來比死亡證明更刺耳。</p><p class="ql-block">第三日：數(shù)字幽靈與“復(fù)活”的儀式</p><p class="ql-block">第三日清晨，手指如枯枝點開社保APP。驗證頁面——一片空白！那冰冷的提示再次宣告我的“死刑”：養(yǎng)老金通道，依舊緊閉。</p><p class="ql-block">一股更陰冷的邪火，自顱底竄起！我像一頭被逼回陷阱的困獸，再次沖進那座水晶牢籠。</p><p class="ql-block">“咦？不會吧？” 窗口職員浮起驚詫，表情精準(zhǔn)得像排練過，“再看看……” 又是一輪“鼓搗”。</p><p class="ql-block">“這次，絕對無虞！” 她信誓旦旦，眼中閃爍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p><p class="ql-block">屏息，凝神，指尖點落。這一次，那扇緊閉的數(shù)字生門，終于……緩緩滑開！人臉識別的幽光覆蓋我疲憊的皺紋——“驗證成功”。</p><p class="ql-block">屏幕上四字躍出，宣告了這場歷時三天、橫跨五處（市民之家、退管科、市民政局、區(qū)民政局、殯儀館）、耗盡心神的“復(fù)活大典”落下帷幕。</p><p class="ql-block">為了向這個世界證明：李國慶，確鑿無疑地，存在于這片土地上。真難。</p><p class="ql-block">存在的證偽與生存的余燼</p><p class="ql-block">燈下，我癱坐沙發(fā)。麗水的夜雨敲打著窗欞。三天前，我只是一個看雨的老人；三天后，我經(jīng)歷了一場有關(guān)“生與死/”的酷刑。</p><p class="ql-block">這場荒誕的“活殮”之旅，剝開了某種系統(tǒng)內(nèi)核的真相：它將鮮活的個體肢解、編碼、歸檔，在數(shù)據(jù)的河流中漂流、湮滅。它遵循著精密的算法，卻遺忘了最原始的常識——一個能行走、能呼吸、能咆哮的血肉之軀，其存在本身，難道不是最無可辯駁的證詞？</p><p class="ql-block">并非死亡最可怖。真正的湮滅，是被龐大的他者剝奪了存在的意義，是被冰冷的規(guī)則鎖進“不存在”的囚籠。為了撕開那道鎖，我狂奔三日，耗盡氣力，只為取回我本然擁有的名字——一個活人的名字。</p><p class="ql-block">我證明了我未曾殞沒。然而心底深處，某個角落，那場儀式性的死亡…已然發(fā)生。</p><p class="ql-block">根據(jù)網(wǎng)上材料，改寫于2025年12月15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