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窗外的夜是深藍(lán)的，帶著絨布似的質(zhì)地，將白日里一切的棱角與聲響都溫柔地包裹了起來。遠(yuǎn)處不知哪家的燈火，疏疏的，像未醒透的夢，又像凝在凍土上的、暖黃的琥珀?？諝饫镉袠O淡的、清冽的寒意，吸入肺腑，倒覺得心神為之一醒。這便是又一年的平安夜了。時光的腳步，當(dāng)真是迅疾而又沉默的，仿佛昨日才看過上一季的落葉，今夜卻已立在這歲末的門檻上，聽著遠(yuǎn)遠(yuǎn)近近、隱隱約約的、為這個夜晚特備的歌聲與鐘鳴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年的光陰，便這樣遙遙而去了。它不像江河入海，有浩蕩的聲勢；倒像是一縷極細(xì)的煙，從香爐里裊裊地升起來，在空中略作幾個回旋，便融入無邊的空氣里，再也尋不著了。留下的，只是一段漸漸模糊的過往，像褪了色的錦，光澤與花紋都還在記憶的底子上，只是那鮮活的、跳脫的色彩，卻一日日地淡下去，淡成一片溫柔的、惆悵的灰黃。這灰黃，卻又不是全然的死寂，它豐盈著，填充著心壁上那些被現(xiàn)實磨得日益粗糲的紋理，讓一顆在紅塵里奔波的心，不至于全然失了顏色，變成一片干涸的、寸草不生的漠地。</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忽然想起那些曾經(jīng)信誓旦旦的“奔赴”，那些無所顧忌的“堅持”了。如今想來，它們多像鏡中的影，水中的月啊。你看著它，光華璀璨，生動無比，你伸手，它便碎了，只留一手的空涼。那時節(jié)的勇氣與熱望，是真的；今日回望時的虛幻與蒼茫，也是真的。這大約便是時間的詭譎之處，它將一切真實的感受，都化作了可供憑吊的、不真實的倒影。我們就在這真實與虛幻的交錯里，被推搡著，遺忘著，也固執(zhí)地記取著。直到某一刻，或許就是在這樣一個寂靜的夜里，才恍然驚覺：原來我們窮盡一生所追尋的，臉上的那抹從容的、真心的笑容，或許才是光陰贈予我們的、最實在的富足。</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人說，光陰是一本倉促的書。這比喻真好。所有的悲歡，聚散，期許與失落，都早已被一只無形的手，落筆成章。我們既是那懵懂的讀者，倉皇地翻著頁；又是那被動的角色，在既定的情節(jié)里哭笑。而那些道不盡、理還亂的感傷，便凝結(jié)成筆尖的一縷薄涼。我常想，將這些薄涼制成書簽，夾在人生的卷冊里，當(dāng)命運(yùn)這位裝訂師將它們合攏時，那微微的凸起，便是我們存在過的、私密的印記了。無聲的牽掛，確如絲縷，不勒人，卻總在心頭纏著，繞著。于是便想，索性以這滿腔自己也未必說得清的柔情為墨，在文字的田壟間，試著勾勒那份眷戀罷。只是這字里行間藏著的百轉(zhuǎn)千回的低語，連同那些不敢落筆的，與落筆后便覺得詞不達(dá)意的，又真能期望有誰，肯細(xì)細(xì)地、懂心地讀去呢？</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這念頭一起，往昔便如潮水般涌來了。心里那一個“情”字，似乎總是殘缺的，像被蟲蝕了半邊的舊箋，再也尋不回它完整的模樣。緣分這東西，更是漂泊的舟，總在自以為要靠岸時，又被一陣莫名的風(fēng)，吹向了茫茫的煙水。這一路走來，這具形骸，這顆心，是否也如一個流離的旅人，帶著滿身看不見的、卻時時作痛的傷痕，在無盡的驛站間輾轉(zhuǎn)，求一刻的安寢而不得呢？倘若可以，我多愿能化作一棵樹，就立在你或許會走過的小徑旁。我的根，便是我沉默的固執(zhí)；我的枝葉，便是我舒展的期待。你的離去，我不攔，只將你的背影望成我眼中一幅漸行漸遠(yuǎn)、教人學(xué)會告別的風(fēng)景；你的歸來——若你竟會歸來——那便是我整個生命在枝頭剎那間綻放的、無言的歡喜了。歲月悠悠，我便用一圈圈的年輪，密密地刻錄風(fēng)帶來的、關(guān)于你的消息；用一季季的綠意，靜靜地守著一個或許永不會來的歸期。那風(fēng)過時，沙沙搖落的，哪里是葉，分明是我積攢了一季又一季的、無處投遞的思念呵。</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夜，仿佛又深了一層，也更靜了。先前的鐘聲與歌聲，不知何時也已歇下。世界重歸一種深邃的安寧。我方才那些潮水般涌起的思緒，此刻也如潮水般，緩緩地退去了，只在心的沙灘上，留下一些濕潤的痕跡，與幾枚被磨去了棱角的、光潤的卵石。年歲漸長，大概益處就在這里：你終于肯慢下來，終于能略略看開一些。人生這本大書，不是倉促的，倒是該徐徐地書寫的。不必總?cè)シ瓩z那些洇著淚痕的、皺縮的篇章；沿途走來的花香，偶爾聽聞的笑語，冬日負(fù)暄時那一背的暖陽，春日困人時那一縷拂面的微風(fēng)……這些，才是歲月最慷慨的饋贈，是書寫生命最珍貴的筆墨。</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應(yīng)當(dāng)將它們一一拾起，珍藏。讓那花香，凝成一個芬芳的逗點；讓那笑語，化作一串輕快的擬聲詞；讓那暖陽，烘出紙頁間一片溫黃的底色；讓那微風(fēng)，吹起一角，露出下面更清朗的句子。它們會成為我書頁間的星辰，不一定耀眼，卻恒久地亮著，足以照見自己走過的、那一段不算太長，卻也絕不算短的光陰路。這便是我要寫下的，屬于自己的詩篇了——不必華美，只需溫暖；不必深刻，只需真實。</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遠(yuǎn)處的天邊，似乎透出了一點點極微弱的、蟹殼青的曙色。平安夜將盡了。新的一天，與新的一年，正攜手靜靜地走來。我合上眼前這無形的書卷，心里忽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與富足。那富足，不在別處，就在此刻，在我終于能坦然漾開的臉上的笑容里。這笑容，是對過往一切的和解，也是對將來的一切，輕輕道出的一聲：“平安。”</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