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冬月初五，是個被陽光漿洗得發(fā)亮的晴日。正午的千佛山，是光的國度。天藍得有些過分，像一整塊凍住的、純凈的琉璃，沒有一絲云，也沒有一絲風(fēng)。我沿著千佛山蜿蜒的石階向上，與其說登山，不如說是在一片澄澈的寂靜里浮游?？諝馇遒M去，肺腑都仿佛被冰泉漱過一遍。</p> <p class="ql-block">山上的蠟梅含苞待放，但是花香已經(jīng)彌漫開來。那香氣極淡，像一聲欲言又止的嘆息，融在日光里。那不是花朵的“芬芳”，甜膩而張揚；這是一種“清香”，帶著冷意，帶著骨氣。它不靠顏色撩人，只以這無影無形的香，宣告自己的存在。蠟梅的香是靜的，卻靜得如此不容忽視，像古琴的余韻，弦止而音在，裊裊地，往你魂魄深處鉆。在這近乎凝固的安寧里，那一縷幽香，毫無預(yù)兆地，捉住了我。</p> <p class="ql-block">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到了唐槐亭，那亭本身是尋常的，青瓦朱柱，有些斑駁。奇的是亭畔那株“唐槐”。經(jīng)歷了1300余年的風(fēng)雨雷電，它已不完全是樹，更像一座褐黑色、布滿深皺的紀念碑，通體透著雷火與歲月斫鑿的痕跡。主干早已枯空，成了一個巨大的、猙獰的裂洞，仿佛歲月張開的口，訴說著我們聽不懂的故事?？删驮谶@觸目驚心的枯槁之上，樹干中空后新生幼樹穿過枯洞生長，形成“母抱子槐”的奇特景觀，在冬日的寒光里，舒展著不合時宜的蒼翠。</p> <p class="ql-block">一枯一榮，如此詭異地共生一體，讓人怔忡。我倚著亭欄，那清冷的梅香似乎也追了上來，與這古槐混合成一種難以言喻的氣息。我忽然想，千余年前，那位叫秦瓊的將軍，將他的馬拴在哪一根枝椏上呢？是那已化為堅瘦化石的部分，還是這截依然柔軟的綠枝？或許當(dāng)時，這槐樹也正年輕，枝葉婆娑，俯看著一位壯年英雄的慨然離別。馬鳴風(fēng)蕭蕭，壯士的體溫與戰(zhàn)馬的吐息，是否也曾浸潤過那片唐朝的樹皮？而這一切，無論是功業(yè)、離思，還是人與馬，都已被時間這更大的琥珀，凝固、風(fēng)干，最終只剩下這么一個空洞的姿勢，和一圈模糊的傳說。</p> <p class="ql-block">將軍與戰(zhàn)馬，早已是塵與土。只有這無心的草木，以它自身的、沉默的“在”，抵御著“逝”。它抵御的方式，不是對抗，而是容納——容納雷火、容納蟲噬、容納一千多年的風(fēng)霜雨雪，然后將這一切傷痕與記憶，全部轉(zhuǎn)化為自身形態(tài)的一部分，直至這形態(tài)本身，成為一部無法閱讀卻威嚴十足的天書。</p> <p class="ql-block">正午的陽光，漸漸有了重量，給枯槐的輪廓鍍上一道黯淡的金邊。那柱新生的槐樹枝，在斜暉里透明起來，竟有幾分像蠟梅的瓣，也散發(fā)著一種內(nèi)斂的、生命的光澤。梅的香，槐的形，在這一刻的光中，仿佛完成了某種交接。一個以瞬間的香魂穿透時間，一個以恒久的形態(tài)凝駐時間。</p><p class="ql-block">我終于慢慢向山下走去。那梅香已淡至若無，卻似乎已不再來自某個具體的苑子，而是從整座山、從這冬日午后的每一寸光線與寂靜里，彌漫開來。今日的登山，我本為尋一點閑暇，一點野趣，卻不期然，走入一堂如此盛大而無聲的課。這堂課沒有講師，唯有蠟梅、古槐、日光與風(fēng)。它們告訴我，所謂“瞬間”與“千年”，或許并無截然界限。美的震顫可以穿透時光的鎧甲，而生命的力量，也能在腐朽的深處，發(fā)出新的枝芽。</p> <p class="ql-block">那唐槐的樹冠，或許也會在某個春來之時，發(fā)出一些新枝、添上一片新葉。下山的路很輕快，我心里卻沉甸甸的，裝得滿滿的；這滿滿的，不是負累，而是一種飽滿的安寧。我知道，我?guī)ё吡吮纫磺Ъ壥A更重的東西，也留下了一部分自己，融進了那無邊的梅香與蒼古的形影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