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前年秋天,譚述樂兄發(fā)來一段視頻。海浪拍著礁石,遠處是青灰色的山巒,他在畫外音里說:“來這個孤島吧,休養(yǎng),教教書畫。海水把什么都洗過一遍,真干凈?!逼聊坏墓庥吃谖夷樕?,我回了句:“我還是在大陸待著好。孤島……我不喜歡那地方的一些事兒。大陸雖然吵,但沉不了?!?lt;/p> <p class="ql-block"> 這話說得硬,像扔出去的石子。我知道他聽得出里頭的拒絕,也聽得出別的。有些話,面對面時反而說不出口了。</p> <p class="ql-block"> 認識他,是在十幾年前黃玉堂先生的畫展上。人群熙攘,他站在一幅墨荷前,側影清矍,長發(fā)在額角彎著。不知怎的,就聊了起來。他開口是爽利的重慶話,我一聽就樂了,說我在四川南充待過些年頭。他眼睛一亮,“半個老鄉(xiāng)!”手就握了過來。那手瘦,卻很有力,像握住了一段漂流的木頭,終于碰到了岸。</p> <p class="ql-block"> 后來我才細細知道他的“不得了”:央美的博士,北師大的博士后,教授、博導、鑒定專家……名頭列出來,是一串沉甸甸的印章。他是著名美術評論家王鏞先生的高足??晌矣浀米罾蔚?,是他說起王石谷筆法時,眼里那簇火苗;是他在宋莊畫室里,鄭重遞給我那幅《清遠溢香》的樣子。畫上墨荷亭亭,仿佛能聞見風里的清氣。那時他還在北京,畫室堆滿書卷,我們還能隔著茶煙,罵一罵北京的天氣,說一說巴蜀的舊事。</p> <p class="ql-block">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那簇火苗,引著他走向了更遠的“孤島”。先是學問的孤島——他一頭扎進明清繪畫的深潭里,與幾百年前的古人對談,紙頁窸窣,是他的千軍萬馬。再后來,是地理的孤島。他去了日本,在東京大學的講堂里,對著異邦的學子,講謝赫的“氣韻生動”。我們便真成了孤島與大陸,中間隔了一片微信的海洋。</p> <p class="ql-block"> 他的朋友圈,更新得慢,像孤島上年久的更漏。偶爾是幾筆寫意的人物,逸筆草草,神氣活現(xiàn);偶爾是一角東瀛的庭院,枯山水靜得仿佛時間都皺了。他的自拍,總是襯著滿墻的書或畫。燈光下,人越發(fā)清瘦了,長發(fā)似乎也沾了些霜色,可那雙眼睛,隔著屏幕,依然清亮、專注,看著他所認定的那片“干凈”。</p> <p class="ql-block"> 我有時放大那些新作的圖片,筆墨越發(fā)老辣,于疏淡處見洶涌,于精巧處藏孤憤。精彩,是的,他的畫越來越精彩了??赡蔷剩欠褚蚕窆聧u四圍的海,在陽光下粼粼耀目,底下卻是深不見底的寂寥?他說那島“干凈”,或許是真的。沒有大陸上的人情攀附、學術傾軋、市場喧囂,只有海風、巖石、筆墨與古人。可那種干凈,是否也冷?</p> <p class="ql-block"> 我想起他那幅《清遠溢香》。清氣與香氣,原是飄溢的,需要被感知,被呼應。若永遠只縈繞于孤島之上,會不會最終成了一首無人聽懂的歌謠,消散在海風里?</p> <p class="ql-block"> 今年春寒時,我差點就買機票了。想看看他窗外的海,是不是比回憶里更藍;想坐在他新畫室的榻榻米上,再喝一次他沏的茶,問問他,孤島的夜晚,到底有多長??膳R了,又被大陸上纏身的瑣事絆住。行程,終究擱淺在計劃的沙灘上。</p> <p class="ql-block"> 昨夜,微信一震。是他發(fā)來的,沒有文字,有一張照片,《南博之笑》。還有一盞昏黃的紙燈,燈下是鋪開的宣紙,墨跡未干,似是半?yún)彩葜?,伶俐地伸向留白處,像在探問什么。案角,露出一角青瓷盞。</p> <p class="ql-block"> 我看了很久,打下幾個字:“竹有勁節(jié),當心風寒?!边^了一會兒,他回:“風自海上來,帶著咸味,磨墨正好?!?lt;/p><p class="ql-block"> 我放下手機,走到窗邊。大陸的夜,燈火稠密,市聲低沉地涌動著,永不沉沒,也永不真正安寧。而此刻,在某個我未曾抵達的孤島上,一盞燈亮著,一個人正提筆,試圖從亙古的寂靜與遙遠的濤聲里,捕捉一絲永恒的芬芳。</p> <p class="ql-block"> 那芬芳,或許本就是孤獨釀成的。</p><p class="ql-block"> 只是這孤獨,他甘之如飴,而我隔海望見,竟覺出一份復雜的、潮汐般的掛念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