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文字、圖片／夕陽孤雁</p><p class="ql-block">美篇號／446114927</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取出行李，關上車門。天邊只剩下一抹暗紅的余暉，像被風刮散的篝火。高原的風很硬，吹得耳朵生疼，我裹緊了外套，順著導航往預訂的民宿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若爾蓋縣城不大，路燈卻亮得很，白得有些刺眼。路邊偶爾有穿著藏袍的老人慢慢走過，身影被燈光拉得很長?？諝饫镉兴钟筒韬颓囡频奈兜?，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膻氣，讓人一下子就意識到，這里是高原，是離天空很近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導航顯示民宿就在前面那條巷子。我背著雙肩包拐進去，巷子一下子安靜下來，外面的車聲被厚厚的墻擋住了。巷子不長，盡頭是一家小小的門臉，掛著一塊木牌，“渾氏餛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木牌的字體很特別，筆畫間帶著一點草原的粗獷，又有幾分漢隸的味道。我愣了一下，心里忽然一動。這名字，我好像在青海海北州也見過。</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推門進去，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帶著蔥花、胡椒和骨湯的香味。店里不大，幾張桌子，收拾得干干凈凈?？繅Φ奈恢米鴰讉€當?shù)厝?，用藏語和四川話夾雜著聊天，聲音不高，卻很熱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柜臺后面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皮膚被高原的日頭曬得黝黑，眉眼間有股說不出的硬朗。他看見我進門，笑著招呼：“來一碗餛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好。”我點點頭，“大碗。切一盤牛肉，再打半斤青稞酒”。</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男人手腳麻利地抓起面皮，包餡，下鍋。動作一氣呵成，像是做了很多年。我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的風還在吹，玻璃上蒙著一層薄薄的水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看著男人忙碌的背影，我若有所思的問：“老板，你這店名，“渾氏”，有典故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男人回頭看了我一眼，嘴角一勾：“你也知道渾氏？”</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略懂一點。”我笑了笑，“漢代大將軍霍去病單騎闖營，命匈奴渾邪王率部歸順。還有左部、右部匈奴等歷史有所了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男人愣了一下，隨即笑出了聲：“看來兄弟是個文化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把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端到我面前：“先吃，別涼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夾起一只餛飩，吹了吹，放進嘴里。面皮薄而有彈性，肉餡新鮮，帶著一點高原特有的膻香，湯里有胡椒的辛辣，又有淡淡的奶香，像是牦牛骨熬出來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好吃?！蔽矣芍缘卣f。</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男人在我對面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我叫渾江，這家店是我阿爺開的。他說，我們是匈奴渾氏的后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匈奴渾氏？”我猛然抬起頭，“那你們怎么會在若爾蓋？”</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渾江喝了一口茶，眼神飄向窗外，仿佛透過那層水汽，看到了很遠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阿爺說，我們這一支，最早在河西?！彼従彽?，“后來永初羌亂的時候，羌人起事，河西一帶亂得很。我們這些“胡人”，被夾在中間，兩邊都不討好?！?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永初羌亂……”我不禁低聲重復了一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是東漢永初年間的事了。羌人不滿漢朝的壓迫，起兵反抗，戰(zhàn)火蔓延到?jīng)鲋?、并州一帶，很多地方都成了廢墟。史書上寥寥幾筆，背后卻是無數(shù)人的流離失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阿爺說，那時候，我們渾氏的人，有的跟著羌人走，有的跟著漢軍退，還有的干脆往南逃。”渾江笑了笑，“反正都是為了活命?！?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頓了頓，繼續(xù)說道：“我們這一支，沿著黃河往上走，又翻過幾座山，最后到了這片草原。那時候這里還不叫若爾蓋，屬白馬范圍，是羌人和吐谷渾的地盤?！?lt;/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吐谷渾？”我心中一動，“那也是鮮卑的一支?！?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對?！睖喗c點頭，“吐谷渾本來也是從北方來的，和我們一樣，都是被歷史推著走的人。他們收留了我們，讓我們在這片草原上放牧、種地。我們不敢再用“匈奴渾氏”的名頭，就把姓改得更像漢人一點?！?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但你們還是保留了“渾”字?！蔽艺f。</p><p class="ql-block">“是啊。”渾江笑了笑，“阿爺說，再怎么改，根不能丟?！?lt;/p><p class="ql-block">他指了指碗里的餛飩：“后來，為了在漢人地盤上活下去，我們開始做面食。最早是一種面片湯，后來慢慢變成了現(xiàn)在的餛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餛飩……”我看著碗里的小小面皮，“‘渾’和‘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對?！睖喗c點頭，“那時候，和我們一起逃過來的，還有一支屯氏的人。他們本來是匈奴的別部，善耕作。到了這里，他們也改了姓，做起了生意。”</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頓了頓，繼續(xù)說道：“有一年冬天，雪下得很大，草原上的牲畜凍死了不少。我們兩族人都快斷糧了。阿爺和屯氏的頭人商量，把僅剩的一點肉和面粉拿出來，做成一種面皮包肉的食物，分給大家吃?！?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就是餛飩的雛形？”我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算是吧?！睖喗α诵?，“阿爺說，那時候大家吃得狼吞虎咽，都說這東西好吃。后來，屯氏的人往北遷走了，去了青海、甘肅一帶，也做起了這種面食。他們把‘屯’字也藏進了名字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所以才有了‘餛飩’這個名字?！蔽医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對?！睖喗c點頭，“‘渾’是我們的根，‘屯’是他們的根。兩個字合在一起，就是一碗餛飩，也是一段被人遺忘的歷史?！?lt;/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又夾起一只餛飩，輕輕吹了吹，忽然覺得這小小的面皮里，藏著太多東西，草原的風，高原的雪，還有那些在史書上被一筆帶過的名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阿爺還在嗎？”我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在了?！睖喗瓝u搖頭，“他走的那年，若爾蓋剛通公路。他說，這輩子從草原走到縣城，從帳篷走到磚房，已經(jīng)很滿足了?！?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頓了頓，又笑了：“不過他留了一句話給我，“只要還有人記得渾氏，只要還有人吃餛飩，我們就不算消失?！?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沉默了片刻，我忽然想到了什么：“你知道嗎？在遠古，還有一種叫“渾沌”的兇獸”。</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渾沌？”渾江一臉茫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對?！蹦鞘且恢粵]有七竅“的神獸，它本來是天地未開時的狀態(tài)，后來有人給它鑿開了七竅，它卻因此死去?！?lt;/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看著碗里的餛飩，我緩緩說道：“匈奴渾氏、屯氏，還有那些在永初羌亂中流離失所的人，就像那只渾沌。他們本來在草原上自由自在，卻被戰(zhàn)爭、遷徙、融合一點點鑿開七竅?！?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們的族名雖然消失了，”渾江接上，“卻以另一種方式，活在我們的語言里，活在我們的食物里?！?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端起碗喝了一大口：“你學得挺快?！?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天天聽你這種文化人講故事，想不學都難。”渾江也笑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外面的風似乎小了一些，路燈把巷子照得金黃。幾個晚歸的牧民騎著摩托從門口經(jīng)過，帶著一股冷風，也帶來了草原的氣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其實，”渾江忽然說，“我有時候也會想，我們到底算什么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嗯？”我不解的看著他。</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說我們是匈奴人吧，早就不會說匈奴話了；說我們是羌人吧，我們又不是羌；說我們是漢人吧，我們的血里又有太多草原的東西?！睖喗瓝蠐项^，“阿爺說，我們就是“混”出來的人?！?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愣了一下，隨即笑了：“‘混’得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怎么個好法？”渾江好奇地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看啊?！蔽抑噶酥竿肜锏酿Q飩，“面皮是漢人的做法，肉餡里有草原的味道，湯里有藏地的奶香。一碗餛飩，把這么多東西都‘混’在一起，這不就是我們的歷史嘛?！?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渾江想了想，認真地點點頭：“你說得有道理?！?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忽然站起來，走到柜臺后面，拿出一個小本子：“既然你這么懂，那我有個請求。”</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幫我在這個本子上寫點東西吧?！睖喗驯咀舆f到我面前，“就寫渾氏餛飩和永初羌亂的故事。以后有客人問起，我就把本子給他們看。”</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看著那本已經(jīng)有些舊的本子，上面寫滿了各種字跡，有游客的簽名，有當?shù)厝说淖８?，還有幾行稚嫩的字，應該是小孩寫的。</p><p class="ql-block">“好?！蔽夷闷鸸P，在本子上寫下幾行字：</p><p class="ql-block">永初羌亂，匈奴渾氏、屯氏流離失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路向南，終至若爾蓋草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們把名字藏進一碗餛飩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把草原的風、高原的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都包進薄薄的面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只要還有人記得渾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只要還有人吃餛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段歷史就不會消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寫完，我放下筆，抬頭看向渾江：“這樣行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行。”渾江看了看，滿意地點點頭，“比我阿爺講得還好聽?！?lt;/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笑了笑，端起碗，喝完最后一口湯。湯很暖，從喉嚨一直暖到心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該走了?！蔽艺酒鹕?，“明天還要去花湖看看?！?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冬天的花湖，風大得很?！睖喗嵝训?，“多穿點?！?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知道了?！北称鹦欣?，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塊木牌，“渾氏餛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燈光下，木牌上的字顯得格外清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忽然覺得，自己不是在離開一家小店，而是隨著腳步離開一段被人遺忘的歷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而這段歷史，就藏在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里，藏在若爾蓋的風里，也藏在那些在永初羌亂中，默默走過的腳印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