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后記</p><p class="ql-block"> 古來著述之家，多綴以"跋尾"或"書后"，蓋作者自道其立言本意也。宋儒王應(yīng)麟于《辭學(xué)指南》中嘗言："序者，序典籍之所以作。"昔柳子厚讀昌黎《毛穎傳》而作后題，遂開書跋之先河。由此觀之，序跋猶典籍之明窗，亦若作者手植之青藤，引讀者攀援而入其文字幽徑。</p><p class="ql-block"> 余雖非以筆耕為業(yè)，亦非墨池宿儒，然素懷風(fēng)雅之志，耽于藝文之樂。髫齡即嗜書如命，及長更耽情文墨，常思效古人"負(fù)笈千里訪師友"之雅事，每得奇文必邀二三知己共賞析疑。寒宵暑晝，伏案不輟，積年竟握有散文集《秉燭隨筆》《爬滿藤蔓的小院》諸作，近歲更將《知青詩人》增訂付梓。檢點故篋，積稿已逾百十萬言，墨痕斑斑若秋林落葉。</p><p class="ql-block"> 書中文字宛如一位智慧而深沉的向?qū)?，牽引著我穿越歷史的長河，從‘反右’、大躍進’到‘過苦日子’；從‘文化大革命’到‘上山下鄉(xiāng)；從‘招工返城’到‘改革開放’又到‘改制下崗’；從“婚姻情感”的細(xì)膩糾葛，直至退休生活的寧靜淡然。惟日為歲，每一次都步步驚心，足以讓人銘諸肺腑而歷歷在目。</p><p class="ql-block"> 于浮沉顯晦的歲月之中，霜刃雕琢著年輪的痕跡。鼎鼐烹煮著塵世的夢幻，四十載的寒暑交替，皆在其中沉淀。</p><p class="ql-block"> 今重?fù)崤f作，字里行間苔痕歷歷，恍見當(dāng)年孤燈照壁之影。其中坎坷險釁之跡，猶似江南梅雨時節(jié)墻垣上蜿蜒的蒼苔——那些浸透紙背的悲欣孤詣，那些凝結(jié)成字的浮沉往事，或許唯有秉燭人自知寒夜漫漫，硯冰堅而曙星未晞。</p><p class="ql-block"> 文心若盡去哲思之跡，則靈臺空寂如槁木。然胸中塊壘未銷，往事如錮，終成郁郁心結(jié)。乃悟紛紜思緒當(dāng)復(fù)歸太虛，遂閉門謝客，青燈黃卷間重理舊稿。譬若斫取虬枝為杖，將四十載風(fēng)雨滄桑淬煉成墨——或凝為霜刃剖肝膽，或散作星輝映澄懷，二百余詩文遂如石落寒潭，漣漪自生。</p><p class="ql-block"> 撫卷追思，曾書香門第之烙印竟成宿命讖緯。藏鋒斂穎，伏案寄懷，以硯田瘞少年劍氣。幸有殘編相伴，于孤寂處聽松濤，在困頓時望星斗。漸次拂去心鏡塵翳，方見月白風(fēng)清之境：往昔郁結(jié)非枷鎖，實乃文脈生根之沃壤；舊年憾事非劫灰，終化素箋上墨痕深淺。</p><p class="ql-block"> 流光嚙齒，往事如宣紙漸泛茶色。嘗將寒窗雨、驛路塵、未央夜，皆搗作澄心堂素箋，揉入松煙墨。筆鋒游走處，或見蘇子泛舟赤壁之孤鴻影，或聞稼軒挑燈看劍之冰河聲。今檢點敝篋，積稿竟成《云笈》七簽之?dāng)?shù)，雖未達顏筋柳骨之境，然字字皆取膽照人，章章俱是碧血淬成。夜闌摩挲舊楮，忽見松影西移上苔階，始信文章終不負(fù)十年面壁人。</p><p class="ql-block"> 深宵危坐，青編歷歷照膽寒。躍然楮上者，非獨竹露茶煙之痕，實乃心跡年輪——或若孤鶴渡潭爪印雪，恍如老梅著花影鏤霜。此非獨南柯寤語，實乃以松煙為引，召魂兮歸來之招幡：少年劍氣瘞作龍淵吟，中年塊壘淬成魚腸文。字字皆取肝膽相照，何須世人解連環(huán)？但守冰壺秋月心，自證菩提樹下禪。</p><p class="ql-block"> 昔讀莫氏《羊脂球》，有句若醍醐灌頂："浮生非玉鏡臺前花，亦非修羅場中刃。"恰似《左傳》所言"不如意事常八九"，然楮墨玄妙，竟能斡旋造化——多少青蚨命途因之易轍，待合卷時，方知滿紙皆冰綃織就的悲欣錄。</p><p class="ql-block"> 余捉筆之初衷本簡，然墨瀋漸洇，竟自成山水：童稚竹馬痕、故園薜荔墻、椿萱鬢邊雪，乃至陌上蓑衣客、巷尾賣餳人，皆在松煙淡處顯影。粽葉裹鄉(xiāng)愁，柴灶煨扣肉，茶寮聽夜雨，此等塵寰煙火氣，實乃生命底色中最濃的藤黃——正如老梅著花必帶苔痕，寒潭印月終含荇影。</p><p class="ql-block"> 《爬滿藤蔓的小院》這部散文集的誕生，恰似庭院里悄然蔓延的常春藤，起初不過是一縷青翠的念想。當(dāng)年伏案寫作時，從未奢望有朝一日能付梓成書，只是任由文字如藤蔓般自在生長。直到泛黃稿紙堆疊盈尺，為著收藏的便利，才動了自費印刷的念頭。彼時對出版流程尚懵懂如稚子，幸得文壇摯友佛僮先生屢次勸勉，這位古道熱腸的師長不僅親自勘校批閱、提筆作序，更以出版行家的眼光為我勾勒藍圖。他那句"文章如茶，總要經(jīng)沸水沖泡方顯真味"的箴言，終使我鼓起勇氣叩響文學(xué)殿堂的門環(huán)。</p><p class="ql-block"> 于是夤夜孤燈下，我如采薇人般將三十載文字一一揀選。鼠標(biāo)光標(biāo)游移如梭，在六十萬字的經(jīng)緯中穿梭編織。雖不敢比肩太史公"究天人之際"的宏愿，卻也是青燈黃卷的耕耘。韓昌黎"筆力獨扛"的自許，于我不過是蝸行摸索的注腳；《晉書》所言"筆大如椽"的盛譽，更如遠(yuǎn)山晨星般可望不可及。惟愿這冊小書能如書名所言，在某個細(xì)雨黃昏，為誤入小院的讀者遮得半檐煙雨。</p><p class="ql-block"> 如今手撫國家線裝書局的燙金函套，嗅著新印宣紙?zhí)赜械乃蔁煔庀?，恍若看見那些秉燭疾書的夜晚正化作點點流螢，棲落在墨香氤氳的字行間。</p><p class="ql-block"> 我深知這本鉛字印就的小書，既非傳世經(jīng)典難"光前裕后"，亦非暢銷讀物可"光宗耀祖"。它不會在榜單上掀起波瀾，不會在賬本里增添數(shù)字，甚至未必能收獲多少真誠的掌聲。但這本浸透苦澀的書冊，恰似深秋院落里兀自生長的老樹，用年輪默默丈量著光陰，已然成為安放我飄搖靈魂的歸處。</p><p class="ql-block"> 五十年代生人，在饑餓與動蕩的褶皺里成長。我們這輩人就像被時代洪流沖刷的卵石，棱角早被歲月磨平，卻意外地沉淀出溫潤的光澤。寫作于我，不過是市井巷陌里升騰的煙火，還是街坊鄰里飄散的閑話，更是那些被光陰碾碎的市聲里，偶然拾得的吉光片羽。</p><p class="ql-block"> 在鍵盤敲擊聲中，我試著將那些與平民百姓共震顫的心跳，編織成文字的經(jīng)緯。菜場里討價還價的阿婆，弄堂口修鞋的老匠，梧桐樹下對弈的老者——這些散落在城市褶皺里的珍珠，被我笨拙地串成項鏈。那些素昧平生的讀者來信，有時比文壇的褒獎更讓我動容。當(dāng)某位工人說在字里行間看見父親的背影，當(dāng)某個知青說被某個細(xì)節(jié)惹紅了眼眶，我便知道，這些文字已穿越時空，完成了最珍貴的共鳴。</p><p class="ql-block"> 這本小書注定成不了傳世經(jīng)典，但至少是面誠實的鏡子，映照出我們這代人的皺紋與笑容。那些粗糲的筆觸里，或許藏著幾分不合時宜的倔強；那些樸素的敘事中，也許晃動著未被馴服的影子。這就夠了——寫作本就是孤獨者的狂歡，是平凡人對抗遺忘的儀式。</p><p class="ql-block"> 至于毀譽得失，且任人說罷。文字一旦落地生根，便自有它的命運。我不過是在光陰的長卷上，留下幾行歪斜的注腳。是為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