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初秋的風(fēng)像一條被歲月漂白的毛巾,從武漢的火爐里擰出來,還帶著鐵銹味。我們十二人,十二段舊報人的履歷,被省水協(xié)的一聲召喚,塞進同一輛大巴。車出城,喧囂像褪色的油墨,一層層剝落;我把額頭抵在窗,看高速路把江漢平原裁成一張對折的紙——對折處,正是廬山。那一刻,我隱約明白:所謂遠行,不過是把身體折進另一頁空白,讓舊字跡在背面透印。</p><p class="ql-block"> 山門前的電子屏正循環(huán)放映《廬山戀》。1980 年的郭凱敏與張瑜,在像素里反復(fù)接吻,像兩尾被時光壓扁的標(biāo)本。我們哄笑,又忽然沉默——原來青春也是一張底片,一經(jīng)顯影,便不容修改。導(dǎo)游揮旗催行,我伸手想按住屏幕里的慢動作,卻只抓住一把冰涼的風(fēng)。風(fēng)從 1980 吹來,穿過我的指縫,把當(dāng)年的心跳還給了我,又立刻帶走。</p><p class="ql-block"> 盤山公路是山體的一道螺旋形疑問,每轉(zhuǎn)一圈,海拔便把塵世的噪音降低一分。我閉眼,聽松針替風(fēng)簽名,沙沙沙,像誰在翻閱一本無人認領(lǐng)的日記。睜眼時,云霧已在窗外鋪設(shè)臨時舞臺,峰巒依次登臺,又一一謝幕。蘇東坡說“不識廬山真面目”,其實何須識得?真面目一露,戲劇便散場;留一點不識,才是余味。</p><p class="ql-block"> 含鄱口。鄱陽湖在腳下攤開,像一面被秋天磨亮的銅鏡,照見我們的皺紋,也照見我們?nèi)圆豢舷绲纳倌旯?。望鄱亭的欄桿冰涼,我倚上去,忽然想起二十歲那年,曾在稿紙上寫下“愿一生看云不做事”。如今云仍在,事卻做了一堆;所幸云并不記賬,也不催債。它把遼闊無償?shù)剡f給我,又把空曠原封不動地收回——大方得像一位早已悟道的老友。</p><p class="ql-block"> 花徑無花,只剩下一徑的“無”。白居易卻在此留下一叢灼灼的“有”:山寺桃花,開在人間四月之外。我俯身尋桃,拾到的是一塊碎瓦,邊緣磨得圓潤,像被時間舔過的記憶。大林路上,我們十二人排成省略號,每一步都是句讀,把未完的故事留給后來的腳印。忽聽身后同事低吟“長恨春歸無覓處”,聲音一出口,就被風(fēng)撕成白絹,飄進谷底。我想,這白絹或許會被某株野桃接住,在無人知曉的春夜,偷偷開出一朵遲到的花。</p><p class="ql-block"> 錦繡谷是一條被巨斧劈開的沉思,斷崖以垂直的方式提醒:美,常常始于失足。峭壁把天空剪成一條深藍絲帶,飄在我們頭頂,仿佛一抽就能讓整個秋天散落。我小心挪步,感到自己也成了峭壁的一部分——左側(cè)是虛空,右側(cè)是虛空,腳下僅容一雙顫抖的鞋。于是頓悟:人之所以怕高,是因為那一刻看見了內(nèi)在的深淵;而廬山之所以慈悲,是允許你站在深淵邊緣,卻依然給你松濤與鳥鳴,勸你不必急著跳下去。</p><p class="ql-block"> 仙人洞。呂洞賓的神話像一塊被香火熏黑的招牌,掛在洞口,招徠過路的驚鴻。我俯身入洞,濕冷的空氣立刻貼上皮膚,像一塊提前備好的殮布。同行的長者開始背誦毛的七律,聲音在石壁間來回撞鐘。我默想:1961 年的毛,在此寫下“無限風(fēng)光在險峰”,那時他正把國家牽進更深的云霧;險峰給了他風(fēng)光,也給了他斷崖。同一處洞口,有人看見仙,有人看見劫;我低頭,只看見自己呼出的白霧,在昏暗中一閃即逝,像來不及簽名的遺言。</p><p class="ql-block"> 廬山會議舊址。松柏排成沉默的儀仗,大禮堂披著 1959 年的灰外套,仍站在原地。我們魚貫而入,木椅吱呀,像替歷史翻舊賬。我伸手撫摸椅背,指尖觸到一股涼意——那是決議與反決議的體溫,是口號與反口號留下的冷汗。講解員的聲音在穹頂下回蕩,像一根反復(fù)使用的琴弦,彈得出高音,卻再也彈不出當(dāng)時的顫栗。我抬頭,看見毛主席的畫像懸在舞臺中央,目光如封條,把那一屋子的空氣釘成琥珀。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政治也是一場云霧,人在其中,橫看是嶺,側(cè)看是峰;而云霧散去,只剩下一座空禮堂,和一群后知后覺的游客。</p><p class="ql-block"> 蘆林一號。別墅的窗欞把鄱陽湖切成一塊移動的明信片。毛主席的床鋪、書桌、臺燈,一律保持“正在離開”的姿勢,仿佛主人只是去湖邊散步,隨時會返身咳嗽一聲??蓵r間早已替他起身,把會議、文件、詩詞、病痛一一收進檔案。我隔著欄桿凝視那張床,忽然生出荒誕的親切:原來偉人也曾躺下,也曾翻身,也曾被自己的夢壓醒。那一刻,廬山把他還給了人,也把人還給了自己。</p><p class="ql-block"> 歸途。三疊泉因體力缺席,美廬因檢修缺席——遺憾像兩枚特意留白的印章,為下次重逢埋下伏筆。車到山腰,夕陽把云霧煮成一鍋淡金色的粥,我們各自舀一勺,灌進胸口的空洞。有人唱歌,有人打盹,有人悄悄抹淚。我把額頭再次抵在窗,卻不再是對折的紙,而是一面鏡子:鏡里人鬢角已霜,眼神仍帶著 1980 年的底片,一碰就顯影。</p><p class="ql-block"> 廬山漸漸縮成一條墨綠的折痕,被黃昏收進信封。我知道,等記憶泛黃,它仍會在此等候,像一封未拆即化的信,字跡早已化作云霧,只剩郵戳上清晰的兩個字:來過。而“來過”足矣——在人生這場漫長的稿紙上,我們不過想留下幾行被刪改也認得出的筆跡;至于發(fā)表與否,由風(fēng)決定,由云決定,由晚年的自己決定。</p><p class="ql-block"> 此刻,我在城市的小陽臺,把廬山折成一塊方糖,投進深夜的黑咖啡。糖塊旋即沉沒,卻釋放出一縷松濤、一聲鳥鳴、一片不肯散去的云霧。我舉杯,對著虛空輕輕碰了一下——“敬你,也敬我;敬我們尚未崩塌的深淵,敬我們尚未用盡的遠方?!?l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