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沙洲賦</p><p class="ql-block"> 沙洲沙洲，積沙成丘，連丘為陸。水脈如織，勾連起太湖煙波與長江浩渺，將江南的靈秀盡數(shù)攬入懷中。東晉衣冠南渡，中原的耕讀之風裹挾著流離的煙塵，一路南下，半是遷徙的移民，半是依附于吳越水土的客子。他們帶著洛陽紙貴的風雅，融入水鄉(xiāng)舟楫的靈動，一座小城便這般循著漕河的流向，漸漸滲透進廣陵郡的疆域。太平年間的寄祿閑職，亂世里的職事差遣，于這座江邊小城而言，終究不及水師的船槳鏗鏘來得踏實。水師水師，非是朝夕可成，需得經(jīng)年累月在漕河的淺灣里練熟了搖櫓轉(zhuǎn)舵，在長江的怒濤中摸透了潮起潮落，方能成軍。吳越一脈，本就生于水畔、長于舟中，水師便是刻入骨髓的底牌。吳越相爭時，戰(zhàn)船破浪、長槍攢刺，守的是一江天險；吳越互保時，舟楫往來、鹽貨互通，憑的亦是這水網(wǎng)縱橫。長江天險是譽滿天下的屏障，還是謗滿天下的阻隔，早已隨著江面上橫亙的座座大橋——自武漢長江大橋始，天塹漸成通途——任由世人評說。</p> <p class="ql-block"> 這座小城，恰是長江最后一灣張家港灣里的一葉扁舟，被浪涌簇擁著，忽而拋起，忽而落下。周遭的喧囂水氣，恰似湖面上翻涌的浪花，不曾停歇。市井細民的嘈嘈切切，沿街商販的婉轉(zhuǎn)叫賣，車夫揮鞭驅(qū)行的高亢吆喝，聲聲入耳。初聽只覺是江南水鄉(xiāng)尋常的煙火，再聽便牽動心底的波瀾，及至第三聲，竟恍惚間化作了古戰(zhàn)場的金戈鐵馬。仿佛剎那間，刀劍相斫的脆響破空而來，斷肢裂體的慘叫縈繞耳畔，長槍與旁牌頃刻間排列成陣，數(shù)十桿長槍掛著呼哨齊刷刷落下，架在旁牌之上，發(fā)出宛若山石滾落的沉響，槍尖攢刺，直指戰(zhàn)船之外。而一聲“天塹變通途”的吶喊，被江風放大到極致，如驚雷般滾滾而來。恰逢初冬時節(jié)，一股生鮮的風撲面而至，裹挾著沙洲優(yōu)黃的醇厚酒香，像是老天爺失手打碎了酒壇，讓整座小城的空氣里，都彌漫著醉人的芬芳。蛾眉玉蟾冷，清輝灑滿青石板路。初衷也好，由衷也罷，苦衷亦罷，林林總總，皆是藏在水鄉(xiāng)褶皺里的衷情。千株松下頌佛經(jīng)，云在青天水在瓶，那份禪意，也悄悄融進了小城的肌理。而小城深深的巷子，像是纏繞在漕河這條玉帶上的老藤，沿著水關(guān)路，悠悠長長地延伸，牽出一街的青瓦白墻，一河的槳聲燈影。</p> <p class="ql-block"> 水關(guān)路上，碼頭的石階被歲月磨得發(fā)亮，南北貨店的幌子隨風招展，缸甕店的陶甕摞得如山，林林總總，皆是煙火興旺的模樣。裝卸社的漢子們赤著臂膀，肌膚被江風吹成了古銅色，個個力大無窮，年輕的后生們更是意氣風發(fā)，扛著鹽包踏著石階健步如飛，即便鬢角染霜的老把式，也被這碼頭的興旺氣感染得精神勃發(fā)，叼著旱煙，吆喝聲依舊洪亮。這碼頭的時光跨度，漫長得足以追溯到西漢吳王劉濞的年代。彼時吳王在此采銅鑄錢，煮海水為鹽，又鑿?fù)}鐵塘，引漕河之水貫通南北，更頒下政令，免去吳國百姓的賦稅。一時間，百姓的生產(chǎn)積極性高漲，吳國阡陌縱橫、舟車絡(luò)繹，成了富甲一方的沃土，這座碼頭便自此喧囂起來。漕河的清波，一路蜿蜒，沿著長江、太湖的脈絡(luò)，衍生出無數(shù)枕水而居的古鎮(zhèn)，周莊的雙橋、同里的退思園，皆在這水網(wǎng)中靜靜佇立。</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早期的古鎮(zhèn)，磚石尚屬稀罕，宗屋多是土房草頂，以粗壯的楠木為梁、為柱，撐起一方煙火。隋唐之后，制磚瓦的技藝日漸成熟，青磚黛瓦便取代了土坯茅草，在水鄉(xiāng)落地生根。粉墻黛瓦映著漕河的碧波，石板路被雨水潤得發(fā)亮，小橋流水人家，儼然一幅流動的姑蘇畫卷。只是水鄉(xiāng)生活，總免不了魚鱉之腥、泥濘之污，卻也正是這股鮮活的氣息，才釀出了獨屬江南的韻味。水鄉(xiāng)生活頗不易，引水排水既是關(guān)乎生計的大工程，亦是古鎮(zhèn)的良心。若無這精巧的水網(wǎng)脈絡(luò)，只怕瘟疫肆虐，再美的水鄉(xiāng)也成了絕境。古鎮(zhèn)的漕河活水潺潺，是家家戶戶的飲水之源；街頭巷尾的地下水井，清冽甘甜，補足了漕河的疏漏；繞城的護城河與縱橫的明渠，構(gòu)成了通暢的排水系統(tǒng)。小城的街道之下，暗埋著陶質(zhì)管道，蜿蜒的小巷里，也藏著專門排水的地下涵洞，路邊更散落著不少滲水井。雨水落下時，順著石板路的紋路匯入涵洞，滲進井中，不消半日，街巷便又干爽如初。這般精巧的治水智慧，在舊時，或許正是城鄉(xiāng)差別的重要體驗——城里的石板路不染泥濘，鄉(xiāng)間的土路卻難免濕滑，一河之隔，便是兩種光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暮色漸濃時，漕河上的烏篷船次第歸來，船娘的吳儂軟語混著評彈的弦子聲，從橋洞下悠悠飄出。賣海棠糕的攤販收了擔子，甜香卻還在巷子里縈繞。水關(guān)路的老藤又添了幾分暮色，而長江的浪濤，依舊拍打著沙洲的岸，將這座水鄉(xiāng)小城的故事，輕輕訴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