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雪落呼倫貝爾》</p><p class="ql-block"> 我的行囊里，永遠(yuǎn)收著一場雪。</p><p class="ql-block"> 那是半個(gè)世紀(jì)前，湘北邊陲高山農(nóng)場知青點(diǎn)茅棚外的雪。冬夜，北風(fēng)卷過裸露的山脊，像無數(shù)把鈍刀在削刮天地。我和衣蜷在鋪著薄稻草的木板鋪上，聽著茅草頂不堪重負(fù)的呻吟。清晨推開門，怔住了——目之所及，層層疊疊的山巒全裹上了厚重的素縞，天空與大地被一種近乎蠻橫的潔白抹平了界限。雪還在下，大片大片的，沉默而固執(zhí)，落在我的棉帽上、肩頭，也落進(jìn)十六歲空茫的心里。那雪是冷的，冷進(jìn)骨髓；也是重的，壓著年輕的歲月。我曾以為，那便是我對“北國風(fēng)光”全部的理解：是艱苦記憶里一抹蒼涼的底色。</p><p class="ql-block"> 直到那個(gè)秋日的傍晚，七歲的外孫女小禾，用她稚嫩的指尖，為我推開了另一扇關(guān)于雪的窗。</p><p class="ql-block"> 她趴在地毯上，攤開一本封面已磨出毛邊的繪本。夕陽穿過窗欞，正好照在那一片鋪滿書頁的、柔和的銀白上。“外公，”她抬起頭，眼睛亮得像蓄了兩汪星子，手指輕輕摩挲著紙面，“你看，這里的雪?！?lt;/p><p class="ql-block"> 那是呼倫貝爾。畫中的雪原遼闊得仿佛沒有邊際，與天空的淡藍(lán)溫柔相接，幾座蒙古包的圓頂像不小心滴落的奶泡，寧靜，恬然，充滿童話般的暖意。與我記憶中那嶙峋、冷硬、覆蓋著苦澀的雪，截然不同。</p><p class="ql-block"> “這里的雪，”她把小臉貼近畫紙，近乎耳語般地說，“看起來是軟的，甜的。像外婆篩的面粉，也像……云朵太累了，一片片躺下來睡著了?！彼鹉槪壑惺且环N純粹的、不容置疑的向往，“外公，我們能去看看真的、這樣的雪嗎？”</p><p class="ql-block"> 她眼底的光，和她指尖反復(fù)摩挲以致微微卷起的那頁書角，忽然熨燙了深藏于我心底、那幅被歲月凍僵的雪景。半個(gè)世紀(jì)的時(shí)光，仿佛在這一刻被一道稚嫩而溫暖的目光洞穿。</p><p class="ql-block"> “好，”我聽見自己說，聲音有些沙啞，“外公帶你去，去看看呼倫貝爾的雪?！?lt;/p><p class="ql-block"> 于是，這個(gè)冬天，我們出發(fā)了。朝著那片位于雄雞版圖冠冕之上的銀色原野，去印證一個(gè)孩子關(guān)于“柔軟甜美”的雪的想象，也去探尋，那冰雪覆蓋之下，一片土地正在蘇醒的、溫暖的脈搏。</p><p class="ql-block"> 車剛出海拉爾，雪便來了。不像我記憶中湘北雪的那種劈頭蓋臉的猛烈，這里的雪，起初是矜持的，疏疏落落的，似在試探，又似在醞釀一場盛大的歡迎。小禾立刻撲到窗邊，整張臉幾乎貼在了玻璃上?！巴夤鼇砹?！”她低聲叫道，仿佛在迎接一位通信已久的朋友。</p><p class="ql-block"> 漸漸的，雪密了。不再是零星的探訪，而是成群結(jié)隊(duì)、翩翩而至的精靈。它們在空中旋轉(zhuǎn)、飛舞，姿態(tài)優(yōu)雅，將廣袤的山川原野，一寸一寸，納入一張輕柔而無邊的素網(wǎng)之中。窗外的世界，繁復(fù)的色彩悄然褪去，只剩下最本真、最浩大的黑白灰的素描。遠(yuǎn)山的輪廓被雪柔化了，暈染了，像一滴巨碩的淡墨在宣紙上緩緩洇開，雄渾之外，竟有一種我之前未曾體會過的、靜謐的溫柔。</p><p class="ql-block">司機(jī)老周是本地人，雙手穩(wěn)握方向盤，望著前方笑道：“這才是呼倫貝爾的冬天。等進(jìn)了草原深處，踩上那又軟又蓬的粉雪，你們才真正明白什么是‘天地一白’?！?lt;/p><p class="ql-block">我對草原的冬，向往已久。不止為雪，更為那冰雪之下依然跳動的心臟——那些深植于風(fēng)與曠野之間的生命故事。常有人說，北國的冬是沉睡的、寂靜的?？僧?dāng)你真正走進(jìn)這片雪原，才會聽見那種濾盡塵囂的澄明：風(fēng)滑過雪面的低吟，腳踩積雪的脆響，遠(yuǎn)處牧馬偶爾揚(yáng)起的長嘶……每一聲都干凈得像初凝的冰。</p><p class="ql-block">公路如墨色綢帶，在蒼茫中蜿蜒伸展。兩側(cè)的雪被風(fēng)雕出細(xì)膩的波紋，宛如凝駐的浪。偶見牛羊散落，在雪地里緩緩移動，低頭尋草，像是大地散落的墨點(diǎn)，靜默而鮮活?！八鼈儾慌吕洌崩现苷f，“草原冬天干凈，找處背風(fēng)的洼地，就是它們的暖巢?！痹捯粑绰?，一群蒙古馬從車旁馳過，馬蹄踏雪，濺起霧一樣的銀屑，長鬃披雪，仿佛奔騰的銀龍，倏忽已遠(yuǎn)。</p><p class="ql-block">第一站是陳巴爾虎旗的莫爾格勒河。夏日九曲回腸的碧波，此刻靜臥于厚冰之下，唯有冰層裂痕如記憶般蜿蜒，勾勒它沉睡的姿態(tài)。河畔的蒙古包頂著飽滿的雪帽，像大地生長的白蘑菇。剛下車，寒氣便裹挾而來，呵氣成霜。一位牧民大叔撩開氈門招呼：“快進(jìn)來，暖和暖和！”</p><p class="ql-block">包里，火墻燒得正旺。大叔斟上滾燙的奶茶，奶香隨熱氣四溢。一碗下肚，暖流從喉間淌進(jìn)心里。“今年冬天，熱鬧得很！”他眼角的笑紋舒展，“‘天天那達(dá)慕’，沒斷過?！闭f著，包外傳來陣陣歡騰。望出去，雪地上彩衣鮮艷的游客與身著厚重蒙古袍的牧民并肩而立，或試摔跤，或?qū)W騎馬。不遠(yuǎn)處，幾個(gè)年輕人專注地拉著馬頭琴，琴聲蒼涼，融進(jìn)風(fēng)里、笑聲里，仿佛古老草原正從冬眠中悠悠蘇醒。</p><p class="ql-block">大叔說，從前冬天，牧民多是“貓冬”，日子靜而長。如今，“冰天雪地也是金山銀山”像一陣春風(fēng)，讓古老的游牧智慧在冰雪中發(fā)出新芽。旅游旺了，蒙古袍、馬頭琴、雪中牧放……傳統(tǒng)不再是遙遠(yuǎn)的記憶，而是可觸可感的當(dāng)下?！斑@冬三月，掙的抵得上從前大半年?！彼捯袈湎?，老伴端上一大盤手把肉。地道的草原羊，清燉得爛熟，只蘸一點(diǎn)鹽，入口是極致的鮮嫩豐腴。我們圍爐而坐，大塊吃肉，聽他說狼與牧羊犬的傳說。窗外雪落無聲，帳內(nèi)暖意如春。這樸素而豐盛的人間煙火，或許正是冰雪中最動人的溫度。</p><p class="ql-block">前往額爾古納，途經(jīng)大興安嶺邊緣的林海。冬日的樟子松與白樺一身素綺，瓊枝玉葉，仿佛冰雕玉砌的夢境。陽光穿過枝椏，在雪地投下斑駁光影。腳踩積雪，“咯吱”聲清脆如碎玉。同行的攝影師連連贊嘆：這里無需構(gòu)圖，隨手一框，皆是畫卷。偶有松鼠躍過枝頭，搖落簌簌雪粉，精靈般的身影一閃，沒入深林。</p><p class="ql-block">額爾古納的夜，靜得深邃。我們住在木刻楞小屋里，原木的芬芳與暖意包裹周身。房東是位俄羅斯族大娘，遞來自烤的列巴，抹上家釀的藍(lán)莓醬，酸甜在舌間化開。推門而出，星河浩瀚，璀璨如碎鉆灑落黑絲絨，低垂得仿佛伸手可摘。老周說，運(yùn)氣好能見到“寒夜光柱”。后半夜，奇景果然顯現(xiàn)——數(shù)道瑰麗的光柱從地面拔起，直貫蒼穹，色彩幻變，如夢似幻。大娘仰望天際，輕聲說：“那是神明在守護(hù)這片土地?！蔽覀冹o立雪中，任寒風(fēng)吹面，心中唯有對天地之奇的敬畏。</p><p class="ql-block">第三站，直抵“中國冷極”根河。零下四十度的嚴(yán)寒，瞬間讓呼吸凝滯，睫毛結(jié)霜。然而，冷極村卻熱氣騰騰。來自各地的游客裹成棉球，興奮卻穿透層層包裹?！袄錁O馬拉松”的跑者正奮力向前，呵氣成云，汗凝為冰，每一步都是對生命韌性的致敬。</p><p class="ql-block">在敖魯古雅使鹿部落，馴鹿馱著雪花靜立林間，宛如古老傳說中走出的靈獸。人們輕撫它們濕潤的鼻頭，或乘上馴鹿?fàn)恳难┣?，笑聲灑滿雪徑。一位鄂溫克族老人身著傳統(tǒng)皮袍，眼眸如深潭，緩緩說道：“它們是家人，是森林給我們的饋贈?！币慌缘氖止に嚻返昀?，樺樹皮畫、獸皮小件靜靜陳列，每一道紋路都刻著民族的記憶，被旅人當(dāng)作珍貴的祝福帶往遠(yuǎn)方。</p><p class="ql-block">回到海拉爾，我們走進(jìn)依偎伊敏河的城市越野滑雪公園。二十公里雪道沿河舒展，如一條銀緞。其上身影飛掠，無論高手流暢回轉(zhuǎn)，還是新手蹣跚學(xué)步，歡笑聲始終飛揚(yáng)。驛站里，租雪具、求指導(dǎo)的人絡(luò)繹不絕?！皬那岸熘荒芨C著，如今家門口就能滑雪、賞河景！”一位本地市民臉上紅撲撲的，不知是運(yùn)動所致，還是心底涌出的暖。</p><p class="ql-block">暮色四合，我們立于伊敏河畔。夕陽把雪原與西天染成暖金，漸次亮起的燈火倒映冰河，恍若星辰墜落人間。老周的話語里透著自豪：“如今咱們真是靠‘雪’吃上飯了。路通了，服務(wù)好了，什么‘雪原穿越’、‘極地探險(xiǎn)’……日子越來越紅火?！?lt;/p><p class="ql-block">行程最后一瞥，留給冬日的呼倫湖。千里冰封，湖面如巨鏡，倒映藍(lán)天與遠(yuǎn)山的素影。滑冰的、玩雪圈的、拍照的人點(diǎn)綴其間，生機(jī)盎然。一位自駕而來的旅人感嘆：“來了才知道，冰雪不只有冷，更有熱乎乎的人情和看不完的精彩?！?lt;/p><p class="ql-block">歸途，雪依舊紛紛。心中卻再無寒意，只有一片溫厚的充盈。小禾靠著我，已經(jīng)睡著了，手里還緊緊攥著那個(gè)在敖魯古雅買的、白色皮毛的小馴鹿掛件。她呼吸均勻，嘴角帶著一絲笑，想必夢里的雪，定是柔軟而甜美的。</p><p class="ql-block">此行，我不僅見到了“山舞銀蛇，原馳蠟象”的壯闊，更觸摸到了冰雪之下這片土地強(qiáng)勁的脈搏。從“貓冬”到“鬧冬”，從靜守嚴(yán)寒到點(diǎn)雪成金，呼倫貝爾人以冰雪為紙、以文化為筆，正酣暢書寫著“冰天雪地也是金山銀山”的生動篇章。那熱氣騰騰的蒙古包，那馳騁雪道的矯健身影，那冷極中沸騰的歡聲，都是這畫卷上最動人的筆觸。</p><p class="ql-block">雪落無聲，卻如一位偉大的講述者。它講述嚴(yán)酷中的溫柔，講述靜默下的蓬勃，講述古老如何走向新生。山河有清音，這清音是風(fēng)過松濤，是鹿鈴叮當(dāng)，是馬頭琴的悠揚(yáng)，更是新時(shí)代里，這片北疆大地上，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美美與共、追求幸福生活的、穩(wěn)健而昂揚(yáng)的足音。</p><p class="ql-block">我?guī)齺砜囱?，雪卻給了我們更多——關(guān)于美，關(guān)于生命，關(guān)于我們這個(gè)時(shí)代，最樸素也最深刻的答案。</p><p class="ql-block">窗外，云海之下，那片銀裝素裹的遼闊土地，正靜靜沐浴在時(shí)代的陽光下，閃爍著充滿希望的、鉆石般的光芒。</p><p class="ql-block">（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