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望著他的背影。那曾經(jīng)寬闊得能扛起整個家、讓我騎在肩上看世界的脊梁，如今在暮色里，竟顯出些微佝僂的弧度來。他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衫，軟軟地貼著肩胛，隨著他平緩的呼吸，極輕地起伏。夕陽的殘光，吝嗇地勾出他鬢邊一抹灰白的輪廓，那顏色，像秋日清晨的第一道霜。</p> <p class="ql-block"> 他的雙手，那雙能修好任何機器、也曾穩(wěn)穩(wěn)牽我走過風(fēng)雨的手，此刻靜靜地搭在膝上。指節(jié)有些粗大，皮膚是長年勞作留下的、再也褪不去的深色，像老樹沉默的根。右手食指上，一道陳年的疤痕，在昏光里成了一道淺色的痕。</p> <p class="ql-block"> 他就那么坐著，一動不動。屋里沒有開燈，昏暗在他周身聚攏，仿佛他正緩慢地、從容地，與這即將到來的夜色融為一體。寂靜并非無聲——我聽見遠(yuǎn)處隱約的市聲，聽見墻上老鐘沉穩(wěn)的滴答，更聽見一種更龐大的、時間的流逝聲，正從他靜默的軀體里，潺潺地淌出來。他是一棵累了的樹，在向泥土交還他的年輪；又是一座古老的山，正將白晝最后的光線，一寸寸收進(jìn)自己嶙峋的褶皺里。</p> <p class="ql-block"> 我的喉間忽然有些發(fā)緊。那個在我記憶里永遠(yuǎn)步履生風(fēng)、笑聲爽朗的父親，是從何時起，學(xué)會了與陰影如此安然地共處？他的靜默里，收著多少我不曾聽見的嘆息，多少被歲月磨平了棱角的故事？</p> <p class="ql-block"> 暮色終于闔上了它最后的眼瞼。父親的身影，徹底成了一個剪影，一個印在深藍(lán)夜幕上的、溫潤而堅實的輪廓。我知道，當(dāng)明天第一縷光來臨，他依然會挺直腰桿，走進(jìn)他的生活，走進(jìn)他的勞作。但唯有在此刻，在這白日與黑夜交接的、無人注視的縫隙里，他才允許自己，這般無所顧忌地，老去那么一點點。</p> <p class="ql-block"> 我悄悄退開，沒有去開燈。就讓他，在這屬于他的、完整的暮色里，再歇一歇吧。而我心中那片因他背影而起的、溫柔的酸楚，也在這漸濃的黑暗里，靜靜地沉淀下來，成了我血脈里，一道永遠(yuǎn)溫?zé)岬暮哟病?lt;/p><p class="ql-block">?</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