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與維納斯的緣分,始于學生時代那本泛黃的《歐洲美術(shù)史》。書頁間的黑白插圖,雖無斑斕色彩,卻早已讓我領(lǐng)悟到她超越時空的美學價值。她是我青春歲月里,悄悄藏在筆記本扉頁的偶像,是枯燥課本中唯一的浪漫注腳。</p><p class="ql-block"> 1979年3月,我結(jié)束了下鄉(xiāng)的日子,返城頂替母親進了工廠。轟鳴的車間、油污的工裝,與我心中的藝術(shù)世界格格不入。幸而不到一年,我便調(diào)進了科室,日子總算多了幾分清凈。單位的王書記,是個熱情爽朗的人,嗓門大,性子直,聽說她和惠山泥人廠的朋友頗有交情。那時的市場上,維納斯雕像難覓蹤跡,我揣著忐忑的心情,試探著向她提起此事。王書記擺擺手,大大咧咧地說:“外國人的名字我記不住,你寫個條子給我,我?guī)湍銌枂枴!?lt;/p><p class="ql-block"> 我原以為這不過是一句隨口的應承,沒抱太大希望。誰知翌日清晨,辦公室的門被猛地推開,王書記抱著一尊半米高的維納斯雕像,氣喘吁吁地闖了進來,額頭上的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淌。我驚得猛地站起來,心中的狂喜如潮水般涌來,連話都說不連貫了。</p><p class="ql-block"> 還沒等我道謝,王書記就指著我,笑罵道:“你這個殺千刀的!讓我?guī)湍阗I個光著身子的女人像,擠公交車的時候,滿車廂的人都盯著這東西看,指指點點的,我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她嘴上罵著,眼里卻帶著笑意。我看著她泛紅的臉頰,捧著那尊冰涼的雕像,心中既是感激,又是忍俊不禁。</p><p class="ql-block"> 這尊維納斯,成了我那間不到八平方米斗室里的點睛之筆。我將她恭敬地擺在竹子書架的正中央,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給她的輪廓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朋友們來做客,總會在她面前駐足贊嘆,就連新認識的朋友,或許記不住我的名字,卻會因為“家里有個維納斯”的描述,便能準確地想到我。她就像我的一張獨特名片,連接著我與同好者的精神世界。</p><p class="ql-block"> 時光荏苒,轉(zhuǎn)眼到了2000年。我終于踏上了法國的土地,走進了盧浮宮。當真正的維納斯原作矗立在我面前時,我竟一時失語。那完美的黃金比例,流暢到極致的曲線,蘊含在每一寸肌理中的張力,還有大理石本身細膩溫潤的質(zhì)感,都讓我心中涌起難以言喻的感嘆。書本上的描述、照片里的影像,在真實的藝術(shù)瑰寶面前,都顯得如此蒼白。我久久地佇立在她面前,仿佛與千百年前的藝術(shù)靈魂進行了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后來,我又踏上了希臘的旅程,想要追尋維納斯的故鄉(xiāng)。在前往圣托里尼島的途中,意外發(fā)生了——全郵輪的游客,惟有我被不慎丟在了伊奧斯島上。迷茫之余,我心中滿是疑惑,不明白為何這樣的巧合會落在自己身上。直到回家后,我翻遍資料才發(fā)現(xiàn),維納斯原作的大理石,竟恰恰產(chǎn)自這座伊奧斯島。那一刻,我不禁莞爾,或許這就是我與維納斯之間,冥冥之中的又一段奇妙緣分。</p><p class="ql-block"> 搬入新居后,我不惜重金,買回了一尊一米多高的大型維納斯雕像,還特意為她定制了歐式基座,將她矗立在客廳的正中央。她不再只是斗室里的小小點綴,而是成為了我家中最醒目的藝術(shù)象征,見證著我生活的變遷,也陪伴著我走過人生的不同階段。</p><p class="ql-block"> 步入晚年,我對維納斯的喜愛愈發(fā)深沉,尤其對她那斷臂的缺陷之美,情有獨鐘。那缺失的雙臂,沒有讓她顯得殘缺,反而給人留下了無限的想象空間,讓她的美更加含蓄,更加耐人尋味。</p><p class="ql-block"> 有一位佛家弟子,昵稱喚作“圓滿”,聽聞我對維納斯的感悟后,前來與我探討。我看著他,淡然一笑,問道:“世間萬物,皆有缺憾,人生又何嘗有真正的圓滿?”弟子聞言,陷入沉思,許久后豁然開朗,當即請我為他賜一個新的昵稱。我望著客廳里的維納斯,微笑著說:“不如就叫‘抱缺’吧?!北倍?,守缺而美,這既是維納斯給予我的啟示,也是我走過半生,悟到的人生真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