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那間矮矮的糖坊門臉，如今想來，竟是童年里最金黃的夢境。</p><p class="ql-block"> 推開那扇吱呀的木門，一股熱騰騰的甜便撲面而來——不是現(xiàn)在糖果店那種冷冰冰的甜香，而是混著糧食蒸熟后的暖意、發(fā)酵時微酸的醇厚、麥芽焦化的焦香。那是土地、陽光和火焰一起釀出的甜，稠得能在空氣里劃出痕跡來。</p><p class="ql-block"> 母親說，那時她總愛趴在門檻上，看里頭的光景。</p><p class="ql-block"> 里間是另一個世界。幾口大鐵鍋像沉默的巨獸蹲在灶上，鍋里翻滾著琥珀色的稠漿。工人師傅赤著胳膊，用長柄銅勺一圈圈攪著，糖漿便泛起細(xì)密的氣泡，啵啵作響。熱氣蒸騰里，他們的臉模糊了，只有胳膊上滾動的汗珠，被窗格漏下的光一照，亮晶晶的。</p> <p class="ql-block"> 最奇妙的是發(fā)酵房。一排排大陶缸靜靜立著，蓋著厚厚的麻布?？諝饫锔又环N說不清的味道——小米飯微微餿了似的酸，又隱隱透出糖的甜。那味道并不好聞，母親卻說，那是“糖在長大”。發(fā)酵師傅像個老神仙，整天在缸間轉(zhuǎn)悠，側(cè)耳聽聽，掀開布聞聞，皺皺鼻子點點頭。他說：“糖和人一樣，急不得。時辰到了，糖分自己就出來了?！?lt;/p><p class="ql-block"> 有時師傅發(fā)現(xiàn)門口探著幾個小腦袋，也不真趕，只假裝板起臉：“去去去，糖還沒醒透呢，看什么看！”孩子們嘻嘻笑著退到門外，卻不真走。他們知道，等師傅把熬好的糖漿倒在青石板上晾著，那黃澄澄、顫巍巍的一攤，便是世上最大的誘惑。</p><p class="ql-block"> 糖漿涼到能上手時，師傅便把它掛到墻上的木鉤上，反復(fù)拉拽。糖塊在師傅手里漸漸從琥珀色變成乳白色，像變魔法一樣。拉糖的聲音最好聽——“啪、啪”，清脆又綿長，每一聲都牽動著門外孩子們的喉嚨。</p><p class="ql-block"> 切糖更是儀式。師傅用一把長刀，比量著，一刀下去，咔嚓，糖塊斷開的聲音能甜到人心里去。總有碎屑濺出來，孩子們便一擁而上搶了去，含在嘴里，任那黏稠的甜一絲絲化開，粘得牙齒都張不開，卻舍不得嚼——一嚼，那悠長的甜就短了。</p><p class="ql-block"> 臘月是糖坊最紅火的時候。</p> <p class="ql-block"> 灶王爺要上天了，家家戶戶都來請灶糖。母親說，那糖買回家不是馬上就吃的，要先供在灶君像前。黃黃的糖條碼得整整齊齊，點上三炷香，煙氣裊裊里，糖好像也在發(fā)著光。大人念念有詞，求灶王爺“上天言好事”。孩子們跪在后面，眼睛卻只盯著糖，心里偷偷想：灶王爺?shù)淖煺婺鼙徽匙?？要是粘不住，他會不會把糖都吃了?lt;/p><p class="ql-block"> 終于等到撤供，分到手里的糖塊溫溫的，染了香火氣，吃起來竟有了一種神圣的甜。黏黏的糖粘在牙齒上、手指上，得用舌頭一點點舔干凈——那一整天，連呼吸都是甜的。</p><p class="ql-block"> 糖坊的黃昏格外動人。夕陽斜斜照進(jìn)店堂，把切好的糖塊染成金紅色。師傅們坐在門口抽旱煙，煙圈慢慢散進(jìn)暮色里?？諝饫镞€浮著糖的余香，甜絲絲的，卻又帶點疲憊——像勞作了一天的土地吐出的嘆息。</p> <p class="ql-block"> 后來，甜的味道變了。</p><p class="ql-block"> 南街開了家新店，玻璃柜臺里擺著花花綠綠的“洋糖”。用亮晶晶的紙包著，硬的，一顆一顆，甜得直白，不粘牙。孩子們漸漸被那鮮艷的顏色吸引，趴在糖坊門口的孩子越來越少了。</p><p class="ql-block"> 糖坊的燈光暗了下去。過年時雖還做灶糖，但買的多是遠(yuǎn)道來的鄉(xiāng)下人。城里人開始覺得米糖土氣，嫌它粘牙，說它樣子笨拙。</p><p class="ql-block"> 母親最后一次去糖坊，是個冬天的傍晚。店里只有一個老師傅在熬最后一鍋糖?；鸷苄?，糖漿在鍋里慢吞吞地滾著。老師傅看見她，笑了笑，用刀切下一小塊糖邊遞給她：“以后吃不到嘍。”</p><p class="ql-block"> 糖還是那么黏，粘在牙齒上，久久化不開。她慢慢嚼著，看老師傅把熬好的糖漿倒出來——那金黃的顏色在昏暗的店里，像最后一抹夕陽。</p><p class="ql-block"> 如今超市里的糖果琳瑯滿目，包裝精致，甜得千篇一律?？晌铱傁肫鹉赣H描述的麻糖——那種需要耐心等待發(fā)酵、需要反復(fù)拉抻、會粘牙、會沾手的甜。那是時間釀出的甜，是汗水換來的甜，是祭過灶王爺、沾了人間煙火的甜。</p><p class="ql-block"> 那黏黏的糖，黏住了一個時代的童年，也黏住了舊時光里最樸素的甜蜜——讓我們在如今這個甜得輕飄飄的世界里，仍能咂摸出一絲沉甸甸的、化不開的鄉(xiāng)愁。 <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均為網(wǎng)圖侵刪）</span></p>